刊登于《科幻世界》2018年第11期,全文点击阅读:科幻世界·2018年11期投票网址:2018年度(第30届)银河奖投票
图/元哲
月亮已升起,但此时还不是夜晚。
天边的火烧云燎得阿古面红心跳,甚过于渗入脚底砂土的血。对方的血被设计成黏稠的亮粉色,带着一股浓烈的甜腥味,除了区分敌我,还对士兵的视嗅觉定位系统起干扰作用。他觉得每一次迈步都十分艰难,就像有团章鱼吸在鞋底,越来越滞重。
队友们清理着战场,他们长着和阿古一样的面孔,表情却完全不同。男孩们轻松微笑着,给尚未完全断气的敌人致命一击,用刀刃插入莲花瓣般层层叠叠的超几丁质护甲缝隙,扭动九十度,切断神经中枢。这些非轴对称生物的肉无法被士兵体内的消化酶所分解,显然也是精心设计而成。
男孩们把几名战友的尸体肢解分装好,装进铝制真空盒里,这在过去漫长的经验中被证明能够救命。
这场遭遇战来得太突然。
也许是这片河谷的景色过于迷人了。清甜的和风、水面的粼光,还有让人一眼望去心神愉悦的墨绿起伏山峦,似乎勾起了男孩们某种遥远而朦胧的记忆,以至于忽略了本该捕捉到的空气震颤。直到阿古的那一声尖叫。
战争只持续了2分36秒18。
男孩们脱下血迹斑斑的战斗服,赤身裸体地在尸体中间起舞,水花随着他们的舞步四射飞溅。他们齐声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关于胜利、信念和六月的烟火。舞毕,又比赛谁能够尿得更远,一束束发光的弧线从他们下身光滑的排泄孔射出,落入河水,在空气中激起一片彩虹色的水雾。
而这一切,都与阿古无关。
阿古躲在树后,看着队友们欢庆胜利,他咬白了嘴唇,眼圈泛红,似乎有说不出的委屈。关于那一声尖叫究竟是警报,还是向敌人暴露了自己,阿古与其他人有着不可弥合的分歧。毕竟他是队里唯一一个无法关闭恐惧回路的战士,而作为一名战士,这几乎就宣判了他的命运。
男孩们穿戴完毕,似乎有了共识,他们围成圆圈,将头颅紧紧相抵,似乎这样做能够让集体意识的传导更加通畅。在阿古看来,队友们变成一只拥有八具身体、一个脑袋的连体生物,而自己是游离于其外的第九具身体,只不过思维还如触须般若隐若现地搭连着。
随着一声大喝,生物解体了,又恢复成了八名男孩战士。
阿古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决定。传说中,不合群者会带来厄运。
为了父亲的使命。他们说。
脸上带疤的、光头的、瞎了左眼的、多了两只手的、打嗝的、胸锁乳突肌不停跳动的、吐着舌头的、眉毛豁了口的男孩们看着他,同时眨了三下眼睛,像是最后的告别。他们甚至没有象征性地抬一下手臂。
瞬间,阿古感觉自己脑中与集体搭连的触须一下断开了,像是青空中掉队的孤雁。他虚弱地跌坐在沾满血水的泥地里,所有的疼痛、寒冷、疲惫、孤单,如同雪崩般灌入他小小的躯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从那一刻起,阿古知道自己再也不属于“无惧者”的一员。
他的军队只有自己,和那个留在地上的铝盒。
黑夜像一场瘟疫,蔓延之处激起万物的病态反应。
先是寒冷,让皮肤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秒都变成酷刑。阿古知道在河谷中,有几处可以避风御寒的岩缝,可他不能去。脱离队伍意味着成为敌人,甚至不用等到辨清面孔和气味,昔日队友们便会把他打成筛子。
阿古只能选择另一条路。或许在迷之森里还有一些干燥的藓类,可以塞在战斗服里保暖。当然他得时刻提防藏身其中的节肢动物,比如蜘蛛或者蜈蚣,它们将触发编写在杏仁核和腹内侧前额叶中的刺激-反应模块,自动加快你的心跳,升高血压,分泌汗液、皮质醇及肾上腺素。
亿万年进化而来的底层原始恐惧包,你无法用自主意识来抑制它,就算你再怎么勇敢也不行。
无惧者却可以关掉它,就像眨眨眼那么简单,而这只是众多复杂恐惧回路中的一条。
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军队都害怕无惧者,哪怕他们只是一群尚未成年的男孩。他们从没有输过,即使暂时失利,假以时日也会施以更暴虐的反击。
这使得阿古更加恐惧。他随时可能撞见昔日的敌人,却失去了队伍的护荫。
黑暗不期而至,让森林成为一座没有边界的迷宫。
本能让落单的阿古寻找一处闭合空间,一个安全的巢穴。他瞪大眼睛,试图让更多的光进入瞳孔,翕张鼻翼,试图分辨由风带来的异常气息。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最坏的情况无非是迷失在这里,冻死、饿死、摔死……甚至吓死。阿古这样安慰自己。尽管铝盒里还装着同伴的肢体,可是恐慌抑制了他的食欲。当他看到盒上的标号“2317”时,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兄弟。
2317号阿古和其他阿古一样,都来自于同一套基因型。父亲赐予他们肉体的同时,也赋予了每一个阿古独特的灵魂,当然,也是通过基因调制得来。
他还记得2317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忠诚感,对于父亲,对于使命,也对于自己经过精细设计的躯体与神经模式。血液的颜色与气味让他敏感亢奋,可惜他可以用来充血的器官早已被取消,于是,神经代偿机制让他可以丝毫不顾及理性与安危,永远杀向战场最为酷烈的角落。
现在,他的某一部分就躺在这个小小的铝盒里,等待着被打开、被撕碎、被消化和吸收,最后从排泄孔如珍珠般滚落。
阿古还记得自己曾在恐惧这件事上怀疑过父亲的正确性。假如父亲如此完美,又怎么会设计出像我这样的残次品呢?甚至,还可能危害到整支队伍的存亡。
2317捕捉到了这丝疑虑,他勃然大怒,抑或是亢奋,将阿古一头强按在泥洼里。
泥水没过头顶,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水平上升,再次激活原始恐惧包。阿古猛烈挣扎,却力不能抗,意识模糊间,他捕捉到了一团破碎信息,这团信息来自于极幽暗、极遥远的深处,经过重重掩埋扭曲,已经丧失了本来的面目。
他似乎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条河流边嬉戏。阳光刺眼,微风拂面,他赤足蹚进河水时蹭到滑腻鱼腹,发出惊声尖笑。河底砂石粗粝,他一脚踏空,湍急水流将他吮入水底,整个身体旋转、失重,没有方向。他极度惊慌,手脚抓不到任何附着物,只能看见气泡中摇晃的黄绿色天空远去,周围光线不断暗下,暗下。绝望中,另一只手突然出现,揪住他的肩关节,强有力地将他向上托举,穿越温热的流体,重返光亮。
他被2317拎离泥洼,贪婪地呼吸空气,每一寸肌肉都无法抑制地颤抖,似乎真实世界与碎片中的双重释放彼此叠加,到达顶点,再慢慢消退。
其他男孩是否也在那瞬间共享了同样的感受?他无法确定。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人表现出异常举动,阿古便非常小心地把这段碎片收藏在私有记忆分区里,像孩子在海边捡到了闪光的畸形贝壳。
2317鄙夷地告诫他,正是因为他的怀疑与摇摆,才导致了自身的残缺。
阿古现在觉得2317是对的,如果当初自己对于父亲的信念足够坚定,或许便不会身陷如此困境。可如今他被驱逐出了无惧者的阵营,是否也意味着被父亲的大爱所抛弃?
没有了编号的阿古还是阿古吗?
那我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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