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越千年
荣誉的妙用
机关算尽
绝对的黑暗充斥着拉的双眼。就像满溢的焦油,浇入他的感官,糊住他的眼球。他坦然地等待着,调整自己的感官。他知道,这是主人的启示降临的先兆。
悔恨炙烤着他的内心。骨瓮的那场失败的伏击仍旧折磨着他,他不敢想象他们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我们就能……
一片沉默——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君上是否能听见。
倏忽间,四周有了光。晕染着周围,好像碎银,好像一粒粒明珠。渐行渐远,穷尽目力也只能抓住它们的点点微光。那是遥远深空中的太阳,好像一只只眼睛。虚空之中,它们汇成了乳白色的长河,眨动着,闪烁着,凝视着拉。仿佛一瞬,仿佛永恒。
一片虚空,一点人影,一团黑暗,一个世界。一颗被战争蹂躏的星球,一束来自渺小恒星的温暖昏黄。
“泰拉,”他低语,没有唇齿,不需吐纳。
+泰拉。+皇帝的声音骤然回响在他的脑海。仿佛出窍的幽灵,越过亿万年的时光。+仅仅几个世纪之前,统一的凯歌尚未被奏响。军阀、巫婆、邪教头子和蛮夷之君们旋生旋灭,不知凡几。他们征战不休,将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撕咬得粉碎。我集结了一支大军,雷霆战士,誓要扫尽这一切害人虫。+
“那些日子我还没能侍奉您,君上。我遗憾不已。”
+你的忠诚我早已洞见,不必因懊悔浪费时间。+
“我为什么在这?”只是一个念头,却早已在虚空中回响。此时此刻,拉不必动嘴,意念的闪动足以交流。
+朕意如此。+
在过去,这句话就是拉所需要的全部,但这次他还想听到更多。圣意玄妙,直到现在,拉还没揣摩出其中半分。
星星在飞旋,不,是他在剧烈地翻飞。星光交叠又弯折。无边的黑暗突然将一切裹挟,又突然将他吐了出去。他在虚空中穿行,速度超越了他的感知。星云在他面前绽放,在他身边旋转,浓厚得就像禁忌武器释放的毒云,灌满了他的视野。但要是以凡俗之眼望去,只能看到彻底的黑暗。恒星如同诸神的眼睛,世界在它们周围转动。有些被膨胀的太阳灼烧,有些则在寒冷的边缘蹒跚,仿佛是被流放在死寂的深空,只有冻结的石块与它作伴。
它们之中,有些是散落在星辰间的珠宝,有些则是折磨生命的地狱。即使在黑暗科技时代,人类的无上伟力让银河中许多的星球彻底重塑,但还有无数个世界,或者太过恶劣,或者风暴肆虐,或者气态化,让人们难以定居。
即使是珠宝也往往有些瑕疵。其中不少为成片的沙漠和盐碱地覆盖,它们有些被殖民工业平整,有些则在地壳的构造过程中被撕出裂口。而那些波涛汹涌的海洋世界苍翠欲滴,阳光为大洋所吞噬——它们不复纯水的色调,细菌代谢出的产物好像云雾,将海水镀上一层金绿。荡漾的玛瑙色波涛深处,龙宫的居民们生生不息。
色彩在变换,一层叠一层。许多世界,无数大陆的景观杂糅在一起。然而,没有什么比远古泰拉的蓝绿相间更加珍贵。这可以说是必然的:凡经人类踏足之处,土壤被剥离,海洋被抽干,资源被榨取净尽,喂养人类的庞大工业。这样的过程一次次地重复着:发现、占领、破坏殆尽。
视线回到泰拉,这个围绕着自己的太阳运行的世界,眼前的景象变得无比真实。第一次从轨道俯瞰泰拉,拉并不感到惊奇。王座世界呈现出病态的米黄色,污染令它窒息,无尽的战争让它满目疮痍。火星,曾在泰拉化改造中变得富丽堂皇,欣欣向荣。人类的智慧让猩红的废土也成了植物的天堂。但如今一切都被战争摧毁,殖民时代前的荒蛮沙暴再次占领了这里。
那些世界再次远去。拉赤身裸体地在黑暗中扭曲,又一个云层包裹的世界出现在眼前,一个巨球,广阔的盘古大陆和狭小的海洋构成了它的表面。城市好似它身上灰色的瘢痕。夜幕骤降,半球上闪动着针尖般的亮光。几个心跳后,黎明拂过这里,点点灯火陆续熄灭。城市又一次变成黑色的斑块。数百万、数十亿的人,把这里称为家。
“这是哪?”拉的问题回荡在虚空中。
没有回答。深吸一口气,拉平复着内心。在夜空中飞驰,没有重量,没有推力,如梦如幻。
头痛占据了他的知觉。虚空蔓延着丑恶的癍块,好像晚期脑癌转移进了他的视网膜。群星在气体云中燃烧,在太空中迸射着毒物。伴随着某种陌生物质的潮汐,它们燃起,熄灭;像气体,却又不像气体;亦真,亦幻。
恐惧之眼,一团亚空间风暴。在它的肆虐下,通往现实的路径被震碎,数十个星系被它充满恶意的瘴气裹挟。两大界域在这里纠缠,为彼此的连结而痛苦不堪。
污染着虚空的腐烂巨眼,它和他对视着。它明明毫无知觉,却显得那么的恼怒,那么的怨毒。
“为何要让我看这些,主公?”
+不,这不全是我的本意。这是因为,你我的思维相互连接,你也将借此浏览你要学的东西。你的心灵正在与我的回忆协调,交融。+
凭着绝对忠诚,拉将皇帝的话一字不差地吞下。不过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含义。
“主公?”他向虚空发问。
他再一次被掷入太空,飘飘渺渺,为一个垂死种族的尖叫声包围。上溯万年,无数世纪,人类的殖民地在长夜的亚空间风暴中炙烤、哀嚎。
风景一转,眼前出现了灵族的国度,一派祥和安宁。魔法将灵骨铰接起来,形成一个个轨道平台,它们看起来是如此的纤细,仿佛一缕太阳风都能将其扯碎。世界包裹着翠绿的植被,点缀着灵骨构筑的尖塔和长桥,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雕梁画栋宏伟无比,繁忙的网道大门就在里面运作不休。他看到,一个饥渴的种族,永远在索求更多,更多,更多;轰炸大脑的音乐,灼烧神经的美酒,它们把尊严和和谐扔进垃圾堆,转而拥抱无休无止的狂欢。
他看着。那是什么?有些东西,披着灵族皮的东西,在它们的社会中游荡。爱抚的手指却是利刃,接吻的红唇转眼便咬断咽喉。它们满足地舔舐着自己滴着秽物的牙齿,狂饮鲜血,饱餐某种禁忌的肉。
他得到了答案,它从灵族苍白的血肉中破体而出,它终于摆脱了最后一道束缚。利爪从体内将灵族们撕开,血淋淋的尸骸为它们打开了进入现实的大门。灵族的身体因堕落而萎缩,灵族的心灵因享乐而虚弱。从耳朵、从鼻腔、从泪腺,扭曲之物从它们的七窍中爬出。它们在生长,在膨大,终于撑碎了宿主的颅骨。浑身还滴着淋漓的鲜血,新生的恶魔——混杂着男性和女性的特征,身上的器官好似大蝎子——向着燃烧的天空嚎叫。
人类远在如此恐怖之外。漫漫长夜将百万个人类世界割裂开来,彼此间音信断绝,在亚空间的永恒风暴中瑟瑟发抖,等待着各自的末日。一个旧种族灭亡,才能有另一个新种族的崛起。
灵族就此陨落,弥漫着灵能的灵魂为自己的罪恶所诅咒,吞噬。折磨了无数世界的亚空间风暴终于远去,昔日的邪力如今只剩下一点回音:大漩涡,恐惧之眼,还有一些更小的零碎。永恒的风暴止歇,人类迅速崛起,夺目的黎明驱散了长夜的黑暗。
一位新的神祗诞生了——“色孽!”灵族在啜泣,哭号,“色孽!色孽!”——但银河的其余部分,终于能喘口气,迎来崭新的纪元。
巨舰再次起航,群星间崛起了一个个帝国。诸王将毕,星海归一:人类帝国,泰拉和它的兄弟火星组成的二元政权,将会征服这广阔的银河。
一场远征,一个帝国,最后,归于一个皇帝。
+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然而,人类灭亡的惨烈程度连灵族之陨都相形见绌,因为我们正在进化成为一个更加强大的灵能种族。不可控的灵能力量将会把现实世界撕得粉碎,而亚空间生物们则会在银河的尸体上大快朵颐。铁腕是必须的,我必须掌控一切。+
“掌控一切……”拉喃喃道。如此庞大的野心……
+必要之举。如若不然,人类将会像灵族一般覆灭。他们的灵魂在亚空间的潮汐中如同火炬,让邪魔们趋之若鹜。不久之后,所有人类的灵魂都会像灯塔一般耀眼。+
你,拉的疑问越来越多。你怎么知道?你究竟预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未来?进化本身又该如何控制、操纵?
+我预见了一切,拉。正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亚空间是现实世界的倒影。它就像一面镜子,映出我们的一思一念,一举一动。每一分憎恨,每一次死亡,每一场梦魇,都在里面永远地回响。现实世界中曾出现过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经受过的创伤和苦难都将流淌在这片国度。人类依赖亚空间,航行其中,穿越星海,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但如今,我们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网道。”寂静的夜空中,只闻拉的一声呢喃。
+网道。人类正在升华,拉。人类正处于飞升为灵能种族的最后关头。而不受控制的灵能者则令亚空间垂涎不已。人类之中如果充斥着这种生物,像灵族一般在这一步失足,那将万劫不复。我不会让人类遭受同样的命运。灵族曾手握命运的钥匙——网道,但它们太天真,太自负,错失了良机。它们从来没有切断自己与亚空间的联系,灵魂之火招致的诅咒摧毁了整个种族。+
拉知道这些。但过去,他只把这些看作是缥缈的预言,从未与自己联系起来。有了网道,人类就不再需要导航者。不必依赖星语者不可靠的梦呓进行通讯。船只再也不用冒死闯过亚空间的惊涛骇浪,担心自己被恶魔群起攻之。但灵族不也曾是这么做的吗?
+不。它们虽然不需依赖亚空间,却从未切断自己与它的联系。为了人类,我将完成这一壮举,一劳永逸。+
拉在虚无之中颤抖着,他转过头去,眼里映着远方的点点星光。他再次面朝泰拉,他并不记得它的确切方位,只是下意识地知道它在那。每一粒星星都是那么渺小,太阳一定就在其中,那么地遥远。
+为了成为一个灵能种族,我们正在迈出最后一步。我征服人类的摇篮世界,接着是整个银河,就是为了给人类保驾护航。我们的种族中没人能够置身事外,以免某些人的无知招致整个物种的毁灭。如今,我们已经从人类的头脑中铲除了信仰和恐惧,彻底清理了宗教,以免它们为亚空间生物的入侵大开方便之门。接下来,我将引导人类,让散落在宇宙中的人们不需要盖勒力场也能穿梭群星,不需要星语者的诡异梦境也能自如交流。帝国治下的和平,帝国境内的法律是这个物种的坚强保护。当人类在我的保护下摆脱了亚空间,我就能最终带领它成长为一个灵能种族。+
原体,拉的脑海激荡。雷霆战士、统一战争、大远征、星际战士军团、帝国真理、网道计划。由寂静修女监视,装满灵能者的黑船。这全都是为了——
+掌控一切。暴政并不是我最终的目的,拉。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绝对掌控的必要之举。+
如此狂妄……异端思想在拉的心里潜滋暗长,无法抑制。他是如此地渴望,想要窥视主人掩藏的无穷野心,哪怕只是冰山一角。那股纯粹的,无与伦比的傲慢。
+必要之举。+皇帝的声音冰冷如铁。+既非傲慢,也非自负。而是审时度势,因势利导。我曾告诉过你,拉。人类需要统治者,相信你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这是一场漫漫长征,一头是一桩万年以前的谋杀凶案,另一头是统治者带来的无上秩序。整个种族的希望就在那遥远的终点。因为我——人类的统治者——将带来救赎。+
拉出神地望着远方的泰拉。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恐惧,冲击着他的心灵。他感觉到的,究竟是震撼,还是感动?他也说不清楚。
+你在流泪,拉。+
禁军惊讶地用他包着金甲的手指擦了擦纹着刺青的脸。在遥远太阳的微光下,指尖上的水光莹莹可见。
“我以前从未这样。”
+此言差矣。在你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你哭过。只不过你现在忘记了。+
拉怔怔地看着指尖上的泪水,真是奇怪。“恕臣不敬之罪。”
+这没什么。凡人永远无法理解我的雄心壮志,即使是那些和万夫团一样永生不朽的凡人。+
拉的脑海中划过又几声低语,眼前浮现出叛乱的阵阵回忆。现在,整个计划都受到了动摇,它根基处的裂纹在一点点扩大。
+原体,+皇帝肯定道。+见证他们。+
拉抽了一口凉气。他马上做出戒备,紧握着长矛,鹰隼一般的目光一寸寸观察着周围,以备不测。但引入眼帘的无非是毫无特色的空旷,太过平坦,绝不是自然形成的。无论他望向何处,都只能看到一条苍白的地平线,上接无云空旷的天穹,下连贫瘠裸露的大地。甚至他的视网膜扫描仪也没有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这要归功于机械教和他们的大陆改造引擎。
灵光一闪,他知道了自己身处何方。
“乌兰诺。”他的低语带着奇怪的回音,顺着微风漂流而去。他不禁想,也许他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活人。
“乌兰诺,”紧接着是皇帝的回答。拉猛地一转身,只见他的君主披挂着一身黄金铠甲,由上至下散发出黄铜样的灿灿光芒。甲胄上点缀着帝国双头鹰,仿佛远古时代的萨满,将对抗黑魔法的纹样刺满自己的身体。“还记得你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吗,拉?”
他哪里会忘?那是一场伟大的凯旋,皇帝即将从大远征中抽身,返回泰拉。在这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成千上万的军队列阵以待,向皇帝致敬告别。就在那一天,整整九个——九个!——原体在此聚首,簇拥在他们的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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