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年底,北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干燥,两场大雪将秋天留给冬天的一地凄凉覆盖,仿佛变成了梁实秋笔下“不寒而栗”的冬天。对于郑惟坚这样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来说,北方的寒冬着实难熬了些,“好冷啊”“好干啊”成了他的口头禅。最要命还是早上起床的艰难,北京的冬天,早上六点半的时候天都还是黑的,而按照郑惟坚的作息,这个时候他应该起床了。每天早上闹钟响起的时候,他的脑海中都会有两个声音天人交战,一个声音呼唤他“快起床啦,睡觉是没有前途的”,而另一个声音则安抚着他的神经“再躺10分钟吧,就10分钟……”。这脑海中此起彼伏的声音也是种内耗,待他最终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时,感到的是放大的疲惫和“赶紧洗脸刷牙迎着早高峰去上班”的紧迫。
但是郑惟坚依旧每日早来晚走,毫无懈怠,他持久的“续航能力”让周围同事叹为观止。在每周一的早会上,张平专门表扬了郑惟坚的勤勉敬业,并半开玩笑地说:“人家惟坚一个中年人都能做到八点半前到达办公室,咱们有些年轻人,身份倍儿棒,吃嘛嘛香,就不要每天睡懒觉了吧。我们做律师的,说白了就是靠卖时间赚钱的,手停口停啊。你们看我,都这个岁数了,不也还是坚持在一线……”狮王的训话明显给坐在下边的同事都带来了压力,大家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默默低头盯着桌面。李琅华虽然搞不明白一个关系户为何要如此拼命,但对郑惟坚倒确实生出一股敬佩。这股敬佩反过来又加重了李琅华的焦虑感,自从郑惟坚来了之后,特别是随着郑惟坚越来越深得合伙人爱重之后,李琅华就时常被这种焦虑感所困扰,这可能就是大家常说的“同侪压力”,但她也时常安慰自己,她跟郑惟坚并不是一个赛道上竞争的,“我是他的主管律师,是他的师父”,她想,“而且我的履历、背景和执业年限都优于他,我为什么要跟他去比较呢,真好笑”。
李琅华的豁达不代表其他同事也有同样的心胸,郑惟坚拼命三郎的作风给很多同年资的同事都带来了内卷的压力,毕竟在方正这种业内顶尖律所,管理层信奉的一条真理就是“团队不养闲人、团队不养懒人”,而何谓“闲人”、“懒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判断标准,大抵是考察一名律师每年的hrs、办案数量、考勤情况等在团队中的排位,如果大家都是75-80分的水平,则皆大欢喜;而如果有人率先把分数提高到90分,其他人为了确保自己不会被判定为“闲”和“懒”,大概率只能被迫跟进。也因此,大家在茶水间相遇时,经常会吐槽一句“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噢”,末了,总会再加半句——“自从那个郑惟坚来了之后”。
明年五月过后,意味着李琅华入职方正就整满五年了。按照方正的规矩,她终于有资格从嘈杂的公共办公区搬进窗明几净、隐私保护更加完备的小格子间,她要“上岸”了。不过,“乔迁”之前方正的管理层会对这种即将进入格子间的律师进行一次统一评测,以此判断该律师的执业素养和价值观适不适合继续在方正供职并作为方正的资深律师和中流砥柱坐进象征“高贵职业身份”的格子间。好在这么多年来,还没听说有哪个律师没有通过评测,渐渐地大家都把这评测与“形式主义”联系起来,也因此,明明还有半年多时间,就已经有同事提前开始对李琅华道喜了。
这天一群同事围在李琅华工位周围叽叽喳喳,“琅华,你现在应该跟HR商量一下,留一个你喜欢的格子间给你,再过半年你就可以搬进去了。”“对啊对啊,先下手为强,不然到时候宽敞、位置好的办公室都被别人挑走了。”郑惟坚从旁边工位上探过半个身子,一本正经地问道:“咱们律所满足什么条件可以进格子间啊,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可太爽了。”没想到,郑惟坚一开口,周围顿时安静了,刚刚吵吵闹闹的同事们,有的开始低头玩手机,有的默默转身离开了。大炮忍不住对郑惟坚说:“惟坚啊,你才来多久,已经在考虑进格子间的事了啊,在我们律所,没有五年以上工作经验,你都不要想。”郑惟坚很认真地问:“五年工作经验?那我来方正之前在其他公司任职的经验算不?”大炮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惟坚,我其实建议你留点时间给生活,谈个女朋友、娶个媳妇啥的,别每天都是工作啊,加班啊,你给我们也留点活路嘛。”旁边剩下的围观同事此时附和起来,“就是嘛,你这是以一己之力提早了方正平均上班时间、延后了平均下班时间啊哈哈。”郑惟坚仿佛没听出来大家的弦外之音,继续道:“我半路出家,没有各位的经验和才华,要想奋起直追,一年获得别人三年的执业经验,只有一个办法啦——加班。”大家听完面面相觑,一时间空气又陷入了安静。李琅华为了缓解尴尬,赶紧以要给客户发邮件为由遣散了众人。她愈发琢磨不透这个“关系户”了,能以这样的简历进方正,凭他的关系,想进格子间应该也不是难事,只要老板愿意养着就行,他何必明知故问?从前以为郑惟坚这种“关系户”都是工作上浑水摸鱼但社交上长袖善舞的聪明人,如今看来,他倒是越来越反其道而行之,跟初次见面时给李琅华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
随着郑惟坚越来越频繁地在早会上得到张平的赏识并被委以重任,甚至招录实习生、办案秘书等人事安排张平都会询问他的意见,郑惟坚也渐渐感受到了组内气氛的微妙变化。大家见到他都客客气气,但当他想加入同事们的聊天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打着哈哈散去。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他了。他试图在午休时间向大炮示好,大炮正美滋滋地捧着手机抓紧利用这点午休时间看短视频,嘴咧到耳朵根的大炮一偏头看见是郑惟坚,飞快地关上了手机,讪笑着唤醒笔记本电脑,顺手把桌上摊开着、看到一半的卷宗拉近一些。郑惟坚吃瘪,默默退回座位,看着窗外萧瑟的冬日街景,入职以来一直热诚似火的郑惟坚,忽然感觉心有点凉了起来。
可能是连日劳累,加上办公室人际关系所带来的精神压力,这天,郑惟坚坐在办公桌前正劈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他赶紧起身想去洗手间处理一下,一不小心又带翻了咖啡杯,杯子落地发出一声类似金属撞击的脆响,终于还是分崩离析。这声脆响在只有打字声、翻页声的办公区显得十分突兀,周围的同事的目光都不禁追了过来。
李琅华扯了几张纸巾递给郑惟坚,郑惟坚接过纸巾捂住鼻子,狼狈地向洗手间跑去。周围的同事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我好像听说他有一次晚上流鼻血,把阿姨吓得不轻。”
“加班加的吗?咱们方正现在工作强度越来越大了啊。”
“不会猝死吧?”
“这个年纪身体就差成这样了?这以后还怎么做律师哦?”
“没事吧?用不用找个人去卫生间看看啊?”
郑惟坚的鼻血半天才止住,他走回工位时正对上李琅华的眼神。郑惟坚尴尬地笑笑,李琅华用手指了指茶水间,示意有话要跟他说。
二人进入茶水间,李琅华打了两杯咖啡,招呼郑惟坚坐在小圆桌旁。
“你太累了”,李琅华开门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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