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华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她原先一直以为坐在她隔壁工位的是个“关系户”，搞不好是哪个大客户、大老板的公子，郑惟坚这样的童年经历，属实让她吃了一惊。
“后来国家提倡保护河流、保护环境，不让打小鱼了。谋生越来越艰难，我母亲独力难支，在我七岁那年改嫁给了我继父。我继父是佛山一个加工农副食品企业的小老板，有几个钱，长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脾气也很差。他们婚后第二年，就有了我这个异姓兄弟阿松，那会儿我姓张，他姓宋，后来他也随我母亲姓郑了，这都是后话。我继父中年得子，对我弟弟疼爱有加，几乎达到要什么给什么的地步，我和我妈则彻底变成了家里的佣人保姆。家里的洒扫庭除、洗衣做饭都是我妈在做，我继父除了带钱回家，基本上是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每天放学之后，我也要帮着照顾弟弟，喂食、哄睡、擦洗、换尿布，这样我妈才能腾出手去做一家人的晚饭。如果继父到家时，碰巧弟弟在哭，他就会认为我没有好好照顾弟弟或是在故意欺负弟弟，我就难逃一顿毒打。他常常毫无征兆突然就一巴掌打到我脸上，或者在我蹲在地上洗尿布的时候一脚把我踢翻在地。有时明明是他回家关门的声音太大吓醒了弟弟才让他大哭不止，我继父却也怪在我头上。还有周末让我去打扫院子里的落叶，本来我都扫得干干净净的了，结果我继父来检查的时候，碰巧有阵风来又吹落了一两片叶子，这也能成为我‘干活惫懒’‘扫个地都扫不干净’的罪证。”
“你妈妈不保护你吗？跟你继父大吵一架之类的，让他收敛一点。”李琅华忿忿不平。
“没办法，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啊。我妈嫁给他，本就是生计所迫，我妈也委婉地跟他提过一次，说我大了，有自尊心了，不能老是打骂，结果我继父暴跳如雷，说我们娘儿俩吃他的、喝他的，他是在帮别的男人养儿子，难道连管教我的权力都没有了吗。那之后我妈再也不敢跟他明着分说，只能暗地里叮嘱我，继父在家时尽量躲在自己房间里少露面。反正后来我也皮实了，他再打骂我我也不觉得有多难过，那时候就一心想好好读书，快点长大，长大后离我继父远远的。”
李琅华投去痛心、同情、愤懑兼而存之的眼神，给郑惟坚又添了一杯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是真的不太喜欢我这个弟弟，我这个弟弟呀，”郑惟坚仰头长叹一口气，“自小被惯得不像样子，在学校打架旷课是常事，那时候我要给他开家长会，对，因为我继父没空去，我妈不怎么识字，她怕去这种场合。每次开家长会，我都会被我弟弟的老师数落，他欺负班上同学，干扰人家学习，我要在家长会上替他赔不是，还要保证回家会告诉父母让父母好好管教弟弟，天知道我回家根本不敢跟我继父开口。我妈有时看不过眼会骂我弟弟，我弟弟倒是聪明得很，他会搬出我继父来做挡箭牌。至于偷我的早点钱去打游戏机，偷偷在我被窝里放青蛙，让我帮他写作业不然就到继父面前随便捏造个什么罪名让我挨骂，这类事情简直多不胜数。
我继父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后来生意竟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看不上我妈和我这个‘野种’，到后来发展到公然把其他女人带回家来住，还使唤我妈为那个女人准备早餐。我15岁的时候，我继父相中了外边一个女人，非要跟我母亲离婚，我母亲那段时间连哭带闹、寻死觅活，而我继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要离婚另娶。那段时间我和我母亲真的很无助，我很担心他俩离婚后我的学费再没人出了，母亲生病也没有钱看大夫。家里的丑事很快闹到左邻右舍都知道了，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姐同情我们，把她的一个在佛山做律师的亲戚介绍给我们，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建议，帮我们争取财产还有我弟弟的抚养权。对，我妈那会儿死活要带着阿松走，我妈说这么好的孩子不能落在那个畜生手里，而且外头那个女人看着就面相刻薄，不是好人，她做后妈绝对会虐待我弟弟。后来离婚官司在那位律师的帮助下打赢了，我们争到了一点钱，我妈也如愿拿到了我和我弟弟的抚养权。就那一点钱我继父还拖着不给，最后法院来执行的时候，我继父直接把一沓钱扔在了我脚边，我居然面色平静地捡起来揣进了兜里。那个律师看我们生活困窘提出不收我们的费用，不过我妈最后实在过意不去坚持给了一点点钱聊表心意。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律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特别高大……”郑惟坚说到这笑了起来，李琅华也笑了。
“所以我猜，你母亲跟你继父离婚后，你们两兄弟就都姓郑了，你就成了今天的‘郑’惟坚。”
“嗯，离婚之后我母亲把我俩的姓都改成了郑，一个人抚养我们长大。我继父后来跟那个女人又生了个女儿，据说一家人移民去了加拿大，临走前我继父想要见我弟弟一面，我甚至怀疑他有把弟弟带走的打算，不过我妈死活没让见，当然，代价就是我继父走后再也没付过一分钱抚养费。还好那会儿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周末和寒暑假我都会在镇子上做一些短工补贴家用。我弟弟在我母亲和我的管教及劝解下，作风稍稍踏实了些，但成绩还是不行，只读完高中就不念了。之后就开始混社会，一开始在工厂流水线做小工，他嫌太累，不自由，干了几个月就跑了；我妈又托人弄景给他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干了一年多，有一天晚上他召集一帮保安在公司走廊聚众打扑克，正好公司总经理晚上回办公室取东西撞了个正着，于是他又被开除了。今年他又突发奇想要跑运输生意，向佛山本地一个有点黑道背景的人借了30万元，还把家里唯一的老房子也抵押了。w．ｕknsho他这个眼界和能力，做生意怎么可能赚到钱？30万赔光之后人家上门来要债，他跟人家打了起来，刺伤了一人。”
李琅华再次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她身边的同事居然经历了这么多，真是电影剧本都不敢这么编啊。她紧张地问道：
“那现在怎么样？对方是要你弟弟赔钱吗？”
“赔钱？”郑惟坚苦笑一声，“如果只是赔钱倒好了，现在我弟弟被公安带走了，我妈让我回老家捞人呢。”
李琅华陷入了沉默，作为一个律师，她深知捞人谈何容易，而且方正这种快节奏的律所，律师的年假每年加起来都不超过一个星期，郑惟坚现在正是职业上升期，如果为了这件事回家耽搁几个月，无异于自毁长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同事郑惟坚，不仅不是尊贵的“关系户”，还是一个命运相当坎坷但生命力又无比顽强的“铁人”。也难怪他之前那么拼命工作，因为他身后根本就无人可靠，能靠的只有自己。李琅华想到之前自己还曾经因为郑惟坚其实并不存在的关系户身份而反感他、嫉妒他，甚至做出过一些不太友好的行为，心里瞬间泛起一丝愧意，她唏嘘道：
“摊上这样的家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不过你弟弟已经是成年人了，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能一辈子靠你给他托底。”
郑惟坚默默无言，目光越过李琅华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落地九枝连盏灯上，灯光摇曳，连带着他眼中的光也忽明忽灭。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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