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悄悄扫了一眼依旧在低头磨墨的阿远,又看了看刘三的背影。一把抓起酒壶飞快地跟了上去。
一滴更漏落下。
阿远还是没停。非人磨墨墨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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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离开了屋子,在外面嘀咕了几句,门外聚起的人便也都散了去。只剩下个破门还在那儿摆荡。
墨条眼见着下去了一截,阿远才停了手,起身把床上铺的单子从中间扯开,一半叠了叠放在桌上,另一半撕成了几个长条搭在一边。
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后,阿远又从衣带处翻出个小小的匕首。指头长,薄薄的,像一片柳叶。挪近了烛灯,在火苗上烤了烤。右手摊平放在那叠了几层的床单子上,左手握着那匕首,把手掌里嵌着的碎瓷片一点一点地挑了出来。
这点儿似有似无的疼痛对他们来说都算不上什么具体的感觉。阿远的左手的确很稳,动作也很利索。一炷香的功夫,阿远就放下了刀,用提前撕好的布条包好了伤口。桌上的布单子上留下了些血迹,阿远又把匕首在上面细细地擦了擦,卷起了挑出的碎瓷片,扔进了屋角的字纸篓中。
雨零零星星下了些,很快也就停了,风从敞开的大门处吹进来,带着些屋外的腐烂落叶的气息,到了桌前也都飘散了,只剩下潮湿的秋风顺着桌角爬上来,贴着寝衣透着凉。
这凉意刚刚好,让阿远足够清醒地看看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在下锅前从砧板上爬起来。
重新靠在椅子上,他又想到了十二楼的那些日子。这样一个一个的夜晚,自己处理伤口,自己包扎。有时候他都迷糊,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等离开楼里能给郎中打个下手,或者在厨房帮工里切点肉啊剔个骨啊什么的。
十二楼的院子里也有小医馆,可他不敢常去,阿阮那小子的眼珠子像是挂在自己身上的,动不动要去医馆里找大夫闲聊几句,打听一下阿远最近来没来啊,什么伤啊,要了点什么药的。阿阮那孩子待人热情,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话很多,无论打听什么,架不住几句寒暄人家就全说了。
想到阿阮,阿远笑了笑,又很快红了眼眶。这孩子已经有很多天都是从姓林的那里拿药吃了,不知道才有好转的老毛病是不是又加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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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瞒了阿阮十五年,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按照阿阮的性子,一旦让他知道了有人拿他威胁阿远做事,他要么把那人弄死,要么把自己弄死,反正肯定是不可能当成个把柄被人握在手里的。但是阿远知道他弄不死姓林的,也不可能让他把自己弄死,所以从来没有给他透露过药的事情,直到遇到了许大夫。没有药方,不知道成分,只能一点一点试,好在许大夫可信,医术也够高,虽然慢,但终究还是逐渐调配着换了新药。本来想着这样一来就慢慢好了,这事儿也就糊弄过去了,阿阮到头来也不会知道,心里也不会有什么疙瘩。可眼下自己这边的药给不出去,阿阮一定会觉察到姓林的给他的药有问题。
这样也好,阿阮一定会找到许大夫,无论用什么方法,这是阿远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底,虽然希望永远用不上。
只要找到了许大夫,阿阮就会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林老爷非可信之人。可阿阮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姓林的要把他安排去送死。
阿阮功夫再好,U.unsh也敌不过王府的重重包围,姓林的只想让他在咽气儿之前死死牵制住王府的兵力而已。
眼下就算自己已经想到这一层,想要救出阿阮也是难上加难。阿阮找不到这宅子的所在,现在这宅子外面重重守卫,日夜轮班,别说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连个消息也传不出去。
姓林的如此许诺,到最后自己能带走的恐怕也只有阿阮的尸骨而已。寒露一别,再见就要生死两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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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阿阮还心心念念地要开个小酒馆,只是自己还没有把阿阮从这泥潭里面带出去过几天正常人的日子,只是这一生还都在别人手里攥着,被捏碎,揉成粉沫。
磨好的墨又有些干了,阿远提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就呆呆看着那字,恍惚间像看到了阿阮的字迹。阿阮写字都是自己一笔一划教的,有时候写出来的字儿混进去了自己都分不清。从小就是,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阿阮都跟自己学。没想到自己是个蠢货,学到最后把小命儿都搭了进去。
纸上有两行小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远盯着那字看了半炷香,一把抓起来揉了。
阿阮不能死。
当年也是这样转凉的天气,这样半死不活的日子,自己从淮水岸边捡回了阿阮,也捡回了自己这条小命。一路连滚带爬折腾到今天,还不知道活着到底是什么样儿,一定要带阿阮看看这人间。
酒一盅,茶一壶,月半栊,风半屋。这命一条,人间一遭,要带他走过所有的路,越过所有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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