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子江醒来之时,壶中沙已经拨过十几转。他躺在一张羊毛毡之上,毛毡周围,依照星阵摆了数百盏荷叶铜灯。四刻钟的八洞神仙,他绝无活命的可能,可当他瞥见铜镜中的自己时。华发竟转为墨黑,仿佛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跌宕起伏的恶梦。
他站起身来,仔细端详着四周的铜灯,大半的灯火已熄灭,剩下的,也只是以微末光芒轻轻摇曳。
铜灯布局巧妙,在八卦之上小有造诣的他,似乎看出了端倪。八洞神仙是上古大能鬼谷子所创,其死后,传闻带着记忆入了轮回,转世为王玄微。王玄微针对八洞神仙,又创了一种阵法,可解八洞神仙的副作用,谓之‘破八洞’。不过,术者要以近七成阳寿为代价做筹码。
此法只是在南郡的时候听人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可他突然想到,贾不伪的师父,似乎就是王玄微。
他冲出阁门,“贾不伪在呐?”
门外有士卒守候,他们看到将军无恙,无不松了一口气。“正与吕先生在正堂议事。”
顾不上将军颜面,他向正堂跑去。穿过两进院,他遥遥地听到,有人嬉笑喧哗。
“要我说,这酒不行。这种当年蒸晒当年卖的酒,好比花楼里的姑娘,你得有自己的特点,才能勾住客人。不是我跟你吹,在皇城的时候,一城的,但凡是上得了台面的,我贾不伪都试过。可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足一手。”
贾不伪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油乎乎的,另一只手端着酒杯,口中大吹房中之事,浑身上下透露着不正经的浪荡之气。
在他的一旁,吕章亲自为其倒酒,竟不以此为卑。要知道,士林里的规矩,文人谋士,最低贱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倒酒。
贾不伪忽然看到门外的董子江,撸起袖袍擦了擦嘴,拍了拍一旁的座位“呦,醒来,来来,一起。”
董子江震惊地看着贾不伪,他脚步沉重,坐到了这个年轻人身旁。自己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以至于贾不伪一头黑发,已经转为云白。
董子江端起酒杯,如鲠在喉,“王玄微,把这破八洞之法,也交给你了?”
贾不伪一脸得意,“再怎么说,我也是他点名要收的弟子,纵光三品可不是吹得。”一边说着,他把手在身上擦了擦,从怀里掏出那带着銮玉的三色莲花令,“物归原主,大梁城可还要依仗将军。”
董子江接过莲花令,手臂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他低着头,心中有愧一般,“折七成寿,为了我董子江,不值啊。”
贾不伪一手油腻,拍了拍董子江的肩,“怎么不值?”他忽然撸起袖子,露出那环绕臂肘的黑线。“我本来就只剩两年寿命了,去七成,最多也就去一年半。我连女人都扛不起来,更不要说扛起国门。以我一年半的寿命,换大将军两甲子挥师百万,镇守国门,值,太值了。”
他话语轻浮,满不在乎。
贾不伪越是这样吊儿郎当,董子江越觉的揪心。他越是满不在乎,董子江心中越是沉重。
“你是因为这个,才、才不肯娶梓雨的。”
贾不伪突然放下酒杯,低下头,白发遮住他的侧面,不知是喜是忧。“有一半吧,以前只有两年,现在只有半年。匆匆忙忙地走了,倒不如从来没见过,空惹挂念。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一个人伤心难过,总比两个人好啊。”
董子江看着这消瘦的身影,这个曾被天下人错怪却从不反驳的质子,这个扬言享尽生前乐不问身后名的花花公子,相识二十年,可以说是看着贾不伪长大的。然而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白发青年是那么的陌生。
董子江正恍惚之时,贾不伪突然把一张一等通缉令放到了桌面上,“我一日不死,孙宗才一日不踏实。泸州城我是待不下去了,通缉令是昨天到的,这一次不光是诸侯知道了我逃离了皇城,天下之人不久都将知晓。宗人府的探子快来了,我得早些走了,笼中鸟的滋味不好受啊,这剩下的日子,怎么着也得过得潇洒些。”一盏大白,仰头而尽。
黑首换白发,守得不足半年的残生,并为世间万人觊觎,更兼有朝廷追杀。董子江理解不了他是怎样的心情,更不知道离开地之后他会活的多么艰难。
只是心中疑惑,带着关切问道,“我跟着老贾打了半辈子的仗,可从未见过他把符魂唤出来,贾家的符魂,到底是古代哪位大能?”
贾不伪把二郎腿放下来,把那个伤腿挪了挪,半开玩笑地说道,“大能?我到现在还理解不了,我爹当年去请魂阁,有那么多符魂可选,为什么挑了这么一个东西。根本不听召,而且,我还要时时压制,防止其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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