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候,某先生找上门来,让我翻译一本古早的德文书。据说是天底下只此一本的。我想,我的德文分明是不如日文,且对日文也只是略懂。这位先生竟找我来翻译,大约是为了一些极胡涂的原因罢。虽是这样,我又还是看了他带来的书,其实颇有些破旧了,于是翻叶时“如履薄冰”,怕一不小心要照价赔偿,再被《现代评论》批判一番私下里待人傲慢粗鲁,倒是没法推卸的。
书目是个不大通用的词,大概可以译成“死尸书”(),不过既是要用中文,就跟着“死者为大”的思路,把它翻译成《死灵之书》这样方正的词。华国的文人,常常免不了“四字顽疾”的荼毒,可是要再多一个字或少一个字,又实在是有点刻意而为的嫌疑。如此这般,就也顾不上“贼喊捉贼”的脸红,暂且放下了。书的作者,似乎是一个千百年前的亚剌伯的叫阿哈兹黎德的狂人。这大抵是一本宗教书,写的却不是什么我已经熟悉的可疑团伙。
然而那位先生却非常发了劲地告诉我,这真正是一本史书,尽管写的是极为古早的事情。书里所说的那些神鬼,尽是在“人”之前就支配这个世界的脚色。我只好觉得这真是可疑的。但他却让我继续翻下去。
这样翻了我才发现,他找到我来翻译,仿佛并不是毫无来由,因为这书中的一些篇章,竟然让我想起前几年的一件小事。当时有人对我说起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他去了一个潮湿的都市,仿佛刚从海水里升起来,还是雾气蒙蒙的。建筑则歪曲,尤像是古希腊人想出来的几何图形,很是没有华国千百年来的文人雅士们所喜爱的“雕梁画栋”、“飞檐反宇”的致命气质。却倒也不能说是没有“鬼斧神工”云云。街道走尽了,就可以看到高高在上的台子上坐着一个旧日里的神,不像西洋人的神那样干净,而是相貌阴暗的,又是滑腻,胡须之于脸面尤如触角之于章鱼。似乎背上还长着蝙蝠一样的翅膀,便让这位神在中国大概会有算好的名誉了。在匈牙利之类认为蝙蝠与吸血妖关系紧密的地方,就大约不会。
这个神的名字有些拗口,我想也许是“库稣虏胡”(Cthlh)一类的声音。这神,按书里的言论,似乎是正在发梦,定要在什么时候醒过来,当一当摩登支配者。我且不管这可不可信,只想先劝一劝这位库稣虏胡先生:醒来,尤其是现在醒来当世界人的神,尤其是当中国人的神,究竟会是无趣的。库稣虏胡大概是没看过乡下人的迎神赛会。虽说是有生杀大权,但神在中国却免不得要由对神不很敬畏的人假扮一番,一年只那一回尊敬,然后就去与牛头马面者灵性家畜同坐在破败庙宇的角落了。章鱼和蝙蝠在华国会有的境遇,大抵如此。华国人更喜欢龙凤麒麟这样的禽兽,大概是因为他们的黄金颜色与不会竟真的不幸目睹的原故罢。
所以当人告诉我发了这个梦的时候,我不很以为然,或者忘了,却又有三四个人冲冲前来告知,更还有人带着一点极为神秘的眼神来对我“推敲”,说来说去,都是些“城市”、“潮湿”、“章鱼”之类的文词,像是要等我一拍手,说:“对呀,我的确是梦过了。你也梦到过了罢!”
只是我并没有梦到。我只是在发现有些许人做了同样的梦时,逐渐有点留心,却也只是如此而已。当时是个早春,上海在刮北风,有心回故乡去,S城却也听说在刮北风。我于是比起这类小奇想,又更在意出门要穿几件衣服的问题。
而这某位先生来找我翻译德文副本的《死灵之书》,也是用那种“推敲”的眼神,于是我也只好告诉他,“不,我当时没有梦到过。”他也许是有些失望了,仿佛要马上从我的头上革去什么很不宝贵的纸帽子,然而终究没有。他只是告诉我说,他知道事情的机密,在全世界也只有个叫拉夫夸特(Lvrft)的漂亮国人说出来了,却不能当作正统的议论文章发表,只有登在通俗杂志上当成小说。于是我不愿意说梦的事情,便也是可以得到谅解的。
然而我毕竟是真的没有梦到过。
我问他,梦到了库稣虏胡的都是些什么人。曰:“诗人和艺术家。”
又问,是不是所有诗人和艺术家都梦过了。曰:“不知。”
所以我怀疑,也许并非是“诗人”或“艺术家”才会梦见这个城市,而是有什么别的原由,但我则是完全没有他们的那些大而远的志向的。那位先生后来倒告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早在那个初春的串通了的梦境之前,就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等待着库稣虏胡的苏醒了。而且在中国就有一些。迎中国神的时候,人们喜欢多穿些平时不穿的,脸上也都画好鬼脸鱼鳞,于是就想着这外国神——或者该说是外星神罢——也会喜欢得很。他们用牛羊献祭给章鱼神,事先烤煮烹炸,不去管神的口味如何就先加入些酱油、八角一类的混合物,求库稣虏胡重新支配世界的时候可以顺着香味先来华国一趟。却又在祭祀之后忍不住自己先把牛羊吃了。据说没有牛羊的时候,用不值钱的婴儿,也是有的。我不禁要打个寒噤。但转念一想,在上海的被北风刮着的街道之外,这却是很平常的事。姑且搁起有没有章鱼神,有些人的婴儿终于还是想卖而卖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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