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九点多钟的时候,睡意全无的段原朝窗户外瞅了一眼,发现外面飞起了一些细雪。他忽然心血来潮想出去散散步,便慢悠悠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跟下铺的胖虎说了句“我出去买点东西,去去就回,门别给我锁咯。”披了件毛大衣,拿了软棉帽便下楼来了。校舍楼下的路灯明晃晃地亮着,路上有些才从凹晶阁回来休息的学生,校园里呈现出一片和谐平静的景象。
虽然雪下得并不很大,但段原还是感觉到了脖根发冷,他扯了扯衣领,尽量把脖子盖住,接着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包软装的“老猫”牌香烟,预备点上一支。他向来只买廉价的香烟,因为家里给他寄来的生活费除去日常开销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不得不俭省点儿。可是吧,现在全身上下摸了个遍也没摸出根火柴,他忘了带了。“他妈妈的,真是气死个人。”他气狠狠地对着一团空气说了一通。有香烟没火柴,有火柴没香烟都是不成的,两样必须整齐全了才算顶用。就像恋爱结婚,有爱情没钱,有钱没爱情,这也是不成的,其结果不是爱情的悲剧,便是悲剧的爱情。这是赤裸裸现实,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毫无关联的东西,毕竟他连恋爱的滋味是个什么样都还未曾体会过。他不确定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想出来闲个步,因而漫无目的地在雪夜中走着。他走过了几幢校舍楼,拐了几个弯,从琢玉楼东边的一条清幽小道穿了过去,不经意间便走到了因梦湖。
月色微蒙,夜空中飘浮着几块分明的云朵。由于湖面还没有结冰,湖水在路灯的清光下宛如一滩晶光闪闪的碎银,柔柔地在那里荡着。洋洋的雪花落入湖中时,没有一点儿声音,一片寂静。湖边的樱树下有一对年过花甲的老夫妻,正在长椅上坐着,看那湖心的雪色。男的撑着一把褪了色的油纸伞,也许是退了休的老教员吧。这种天气竟然还有人在赏雪,而且还是在夜间,望着眼前的情景,段原感到惊讶极了,不禁生出了一段艳羡之情。他真希望自己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能与自己心灵契合的老伴安心从容地度过晚年。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段原的脚步带地很轻,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多余的响声,生怕搅扰了他们的罗曼蒂克(rnt)时光。
段原打小学开始,就暗恋过女同学了,初中有,高中也有,但是他从来没告过白。他以前平时没和女同学搭过话,也不晓得恋爱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偷偷地把自己的喜欢藏了起来。直到那天在车站遇见了苏青如,他的人生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了,慢慢地他敢和周围的女同学搭话了,而且交谈得很自然了。
他忽然想吃点酒了,于是径自走出了学校的大门。虽然夜里的酒馆茶馆都是通宵开着的,但他还是想去老地方,红豆小馆。段原在火光微明的街道上走了一段路,空气中起了一层稀雾,他觉得寒冷的夜气越来越重了,便小跑了起来。
“三叔,还有三花酒无,麻烦温上一壶来。再来一碟花生。”段原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肩上的雪花。
“有,你来的真巧,酒窖就剩一壶的量啦。”掌柜的是个年纪四十上下的方脸汉子,披着一身羊大袄,眼睛里含着一些不明显的悲伤,走起路来总给人一种跌跌撞撞的感觉。
约莫六七分钟的时间,三叔便端来了一壶热酒和一碟香喷喷的花生米,“怎么,这个点了还跑出来?”说毕,三叔从裤兜中掏出一盒火柴和一包香烟来,咔嚓一声,嘶嘶地吸了起来。
“害,没什么事,就是今天精神有点兴奋,闭上了眼也睡不着呀。”段原给自己斟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三花酒,一时之间醇厚的酒香飘满了四周。
“能有什么事儿让你这小子高兴得睡不着觉呀?莫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啦?”
三叔有些得意洋洋地说道,像是《福尔摩斯》中的华生发现了盲点一样,接着便从嘴里吐出一口白烟。
“或许吧,我自己也不确定。借个火吧。”段原接过火柴,咔嚓一声,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只是他的烟相比三叔的便宜了些。
红豆小馆的面积不大不小,大约容得下十来张桌,墙壁挂着一些书法和绘画,最明显的一幅莫过于柜台前竹久梦二的《宵待草》了,画上是一个倚靠在树上闭着眼睛的女人。这是三叔两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的临摹品,他觉得画上的女人和自己六年前死去的日本妻子很像,便把画挂在柜台前,天天看着,借以排遣心中的凄楚。
酒过三巡,三叔的面色有些伤感起来,“雪乃离开我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啦。她是这个世上不可多得女子,她多美丽呀。要不是一场…”三叔哽咽住了,停止了说话,只是伸手去拿起段原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今晚的酒钱算我自己的,喝。”他醉醺醺地说道,脸上的红肉微微地抽动着,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两行清泪来。
段原把三叔的悲痛看在眼里,想说几句话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怎的去说,便给自己的碗里又装满了酒,“三叔,来,咱们走一个。”
“好小子,走一个。”三叔抹了抹眼角泪水,“今天让你小子看笑话哩。喝。”
三叔的醉意越发浓郁了,身体已经倾斜了一半在桌沿,但仍旧没有停下来手中的酒,“喝呀,年青人。”
这时一个十三四岁光景的女孩走过来,通身散发着一股野性的自然气息,一双充满灵性的眸子,扎着一个可爱的小马尾。虽然穿着一身明蓝的棉服,但仍然掩饰不住她那出落有致的苗条体段,“爸,该回房歇息了。”女孩有些吃力地拉住了三叔的左腕,又看了一眼段原,没说话。后边儿一个跑堂的后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扶住了三叔右臂,三个人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酒桌。
三叔回后屋睡下了,段原又是自己一个人吃酒了。古话说“借酒消愁愁更愁”,但段原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并没有犯得上吃酒的愁,为了避免独饮的无聊,他想,得找个伴儿,可是现在夜深了,找谁去呢?胖虎他们这个时候肯定是睡着了的,他又仔细想了想,突然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名字,天来。“今天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我也得把他叫出来吃酒。”一想到这儿,段原就来精神了,他走过去同跑堂的后生说,“好兄弟,别把我的酒撤咯,这酒我还得接着喝,我去去就回。”
那后生擦着手中的酒坛子回道,“知道了,放心吧,这酒我给你留着。”
段原即刻出了馆门,往天来家的方向走去。
约莫十分钟的路程,段原便到了天来家的院前,只见院门闭着,夜深了,他不好敲门打搅,在院前徘徊了几分钟,像一只进不了羊圈的山羊,身体有些哆嗦了起来。他记起了一些事儿,先前去看望病中的天来时,记得天来休息的屋子窗户是朝后院开的,他顿时心生一计,往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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