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伦迪斯·卡塔多尔和亚尔兰诺·卡塔多尔出生于一个暴风雪肆虐的冬日。他们的母亲蕾捷斯卡皇后是一位仁慈而温和的人。她有一头浅金色的长发和一双明黄色的眼睛,她的眼睛,无论何人去凝视,都会从里面读出好似涓涓细流般温暖而柔和的深情。然而没有教养的人却容易将皇后的礼貌当成懦弱。可惜的是,布兰肯的当代的国王就是这样一个没有教养且粗暴的人。
在生下两位皇子的一个月后,蕾捷斯卡独自一人站在回廊上望着庭院内的茫茫大雪,从她的儿子降生到现在这么多天内,她名义上的丈夫从没来这里看过一次。蕾捷斯卡对此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哀伤和怨念。这世上总有爱自己的人同不爱自己的人。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她自己的不幸。她不会因此去责怪任何人。——因此这一个月来,蕾捷斯卡只静静的待在宫廷深处调理自己的身体、照顾自己的儿子——她深爱他们,在看到他们的第一眼起,蕾捷斯卡就知道,倘若世上真的有所谓命运,倘若命运真的有所谓终结,那只有她的儿子们可以终结她所爱、所恨、所期待、所遗憾的一切——只有她的儿子们足以令她甘愿付出自己的性命。
想到自己的儿子,蕾捷斯卡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她叠着两只手站在那里,姿态高雅而端庄。生产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烙痕。她和从前一样美,也许因为内心多了一丝敢于为儿子赴死的热情和勇气,她看上去比从前似乎要更美一些。她的面庞和脖颈上一丝皱纹也没有,露出的手腕和外面的雪一样皙白。
她在外面站了很久,久到她禁不住瑟缩起来。但她仍然站着,直到她的骑士米雷走过来劝说她进屋。
“外面的雪这么大,伯爵怕是不会过来了。”米雷说。
蕾捷斯卡回头看着米雷那干净纯澈的眼睛,在她嫁给卡塔多尔国王成为王后之前,米雷就一直是她的骑士。
“我再等一等。”蕾捷斯卡对她自己的骑士说。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太阳从厚重的云霭中探出来时已近黄昏,风卷起被落日映照得泛红的雪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黄昏不相称的寒冷和寂静之感。
蕾捷斯卡踮着脚尖向宫廷外望着,大雪过后的道路干净洁白,没有出现她期盼着的黑色的马车的影子。
“那我们回去吧。”终于,在米雷第三遍来劝说她,在遥远的土地尽头逐渐吞噬落日的最后一点光芒时,蕾捷斯卡长叹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蕾捷斯卡的兄长,内斯特·福兰蒂斯伯爵在都城的驿站被风雪整整困了两天,才终于盼到一个晴日去见自己许久未见的心爱的妹妹。
马车轮压着两天积攒起来的厚厚的雪,咯咯吱吱响着,令内斯特担忧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不料,这种好天气并没有持续多久,乌云便又席卷而至。随后很快的便下起雪来。
“我们是继续往前走,还是找个驿站歇住?”内斯特的贴身侍卫伽雷尔·卢安斯看见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便扣了扣马车门——他不敢将门推开,以免风雪灌进伯爵的马车里——在风雪中提高声音问他的主人。
内斯特听见伽雷尔含混不清的询问,便掀开罩在窗户上的厚厚的帘子,看了看风雪的态势,又在心中估摸了一下到皇宫的距离。
“继续走。”内斯特说。
“伯爵说什么?”马夫问道。
“继续走。”伽雷尔重复道。
马夫为这个答复感到不满,他可不愿意在这样的路途中驾着马赶路。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的双手要冻得不听使唤了。但他不敢在年轻的骑士面前过多的表现自己的不满。只是狠狠地抽了马一鞭子,那可怜的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委屈而愤愤不平的加快了速度。令和它并肩拉车的同伴只得迈步跟上他的速度。
“别这么快,下了两天的雪,当心有冰。”伽雷尔轻声斥责道。
若是说实话,伽雷尔打心眼里认同马夫的想法——他也不愿意在这样的风雪天赶路,他务必要保证伯爵的安全和健康。可另一方面,他体会到伯爵对王后的担忧,他自己也为这个离开他们家族孤独的嫁入皇宫的长姐感到揪心,因此便任由这种忧虑带着他前行。而他恰好又有冷静睿智的好的品德,在此时还想得到提醒马夫关于冰的事。
马夫没有回应,只是不易觉察的拽了拽缰绳。于是伽雷尔也一同沉默起来。
他们这样沉默着又走了几里路,这时内斯特从里面将门推开了一道缝。
“你进来坐吧。”内斯特对伽雷尔说。
马夫感到委屈,他觉得这咆哮的风雪这下都由他自己一人承担了。他的自尊这时也抬了头。“你呀,委屈什么呢?”他心里想着,“难道想求得老爷的骑士的施舍才会高兴起来吗?”于是他自己为轻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声音在伽雷尔听来就像小狗的呜咽。
“你穿上这个。”在伽雷尔爬进车子里,车夫旁边的位置空出来以后——现在他四面八方都灌进雪来了——内斯特将自己的绒外套递了出来,放在车夫旁边的位置上,那衣服的领边还绣着鎏金的花线。车夫惊讶地怔住了,在他确认伯爵此话确实是在跟他说时,他怀着感激之情展开了那件绒衣——差点将中间包裹着的一副同样毛茸茸的兽皮手套掉到了车底下——于是他把那手套也戴上,换下了他自己的那双冻得像冰一样硬的没用的东西。此时他感觉从头到尾都暖和起来,绒衣的毛边领子抚摸着他粗糙的脸,让他感觉内心慢慢被快乐充溢。
“劳驾,”内斯特对他说,“王后急召我,已经耽搁几天了,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赶到。”
“好嘞,老爷。”车夫道,他已经遗忘了他方才还愤愤不平的莫名其妙的自尊。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跟伽雷尔预估的相反,此时风雪又停了——简直像未出嫁前纯洁天真的女孩子的情绪一样善变——他们才赶到皇宫的正门处——皇宫的大门从来都不曾升上去过,因为国王经常要在夜间接来自边疆的急报——没有一次是好消息——只在正门处安置了几名守卫。
“站住。”一位守卫横枪拦住马车。
“内斯特·福兰蒂斯伯爵。来拜访王后殿下。”伽雷尔从马车上跳下来,边说边从内衬中掏出一张信封,外面盖着王后那独一无二的、呈现出花朵样子的火漆——这种植物只在王后的故乡,布兰肯南边的城市乌塔尔才有。
那守卫将信封反复端详了好几遍,好像害怕上面藏着毒药什么的。他就是要令伽雷尔和内斯特意识到,在放他们进宫殿这件事上,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像国王掌握的生杀大权一样——他这样的人就是这样,当他有了权力时,他就一定要用的淋漓尽致才可以,哪怕那权力多么鸡毛蒜皮。
“为什么我们的卫队长没有通知过伯爵的到来?”他没法在王后的家书上找到什么问题,但还是端起架子来,刻意咬着字问伽雷尔。其实他知道福兰蒂斯伯爵要来拜访的事,可就是不愿轻易放行:他很难品鉴到优越和权力的滋味。哪怕他能从伽雷尔胸前佩戴的骑士徽上看出,伽雷尔的职位比他的卫队长都要高得多。
伽雷尔来火了,车夫和伯爵都在一旁冻着,“王后的家事也要禀报你们的卫队长吗?要是必须如此,那请你现在把他请出来,我当即跟他报告。”
侍卫哑火了,他磨磨唧唧的打开身后的铁门,伽雷尔转身跳上马车,和因为越来越深的寒意而开始哆嗦的车夫并排而坐。
“走吧。”他说。
他们的马车又启动了,咯咯吱吱的踩着雪驶进皇宫,那几名侍卫显然因为没有品尝到权力的虚荣而不满,聚在一起嘟嘟囔囔起来,其中一名侍卫说,“现在的王后也就能仰仗娘家人了。”
话音未落,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伽雷尔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放肆!”
那位侍卫一声不吭,他的心一半被恐惧填满,即使王后再怎么不受宠爱,他的行为也确实触怒了皇威,更要命的是叫伽雷尔听到了。他轻声呢喃着道歉,同时另一半被愤怒填满的内心在拼命诅咒伽雷尔不得好死。
伽雷尔的火还没消,侍卫的行为点爆了他心中另一些深藏的愤怒,对当今那个窝囊废国王,对王后的遭遇,对宫廷本身,对混吃等死的贵族,以及对杀害他同胞的边境上的魔兽的愤怒。他甚至想抽这侍卫几鞭子,此时他的愤怒也饱含这个落井下石嚼舌根的混蛋在内。
“伽雷尔,走吧。”内斯特的声音从仍在走的马车上飘来,比今日所有的风雪都要冰冷。
伽雷尔本来已经把鞭子抽出来了,听闻此言便只是愤愤的朝空气中抽了一下,鞭子落下的时候啪的一声。在边境的战场上,这一鞭下去可以抽开一只毫无防备的魔兽的皮,因而把那侍卫吓得一哆嗦。随后伽雷尔把鞭子插进腰里,几步赶上了马车,他跳到车后面的横木上,一撑就翻过了马车顶。
这对伽雷尔来说不算什么,在边境同魔兽的战场上,他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马车进入皇宫以后又走了很久才到王后隐居的深宫,在那与其他宫殿比起来小小的宫殿门口早已有一位骑士等待着,这个年轻人已经奉命在这等了好几天,看上去他对伯爵的到来并不报什么期望。因此当他看到内斯特的马车时,他惊得跳了起来。
“王后殿下,伯爵先生来了!”他急忙忙的想要冲进宫殿里禀报,但立刻察觉到自己在伯爵面前的失态,便涨红了脸站在那里。
伽雷尔跳下马车,车夫也慢慢的爬下马车——他落地时差点摔一跤,所幸被伽雷尔拽住了。车夫惶恐又感激的不断说谢谢。
“带他去喝口酒,烤烤炉子,暖和暖和。”内斯特吩咐门口的侍卫道。他跟在伽雷尔后面从马车上跳下来。听到他的话,车夫显得更加惶恐而感激。他不断的挫着内斯特给他的那双兽皮手套,把装饰在上面的花纹都搓皱了。
侍卫张了张嘴,想说些他带伯爵去看王后之类的话,但随即又意识到没有必要,伯爵显然轻车熟路,于是他便乖乖带着车夫去后堂打酒喝,他们二人的脸涨得一样红,因此站在一起显得很滑稽。
内斯特是王后的长兄,比王后大了整整十岁,是尊贵古老的福兰蒂斯家族当家——只有这样的家族才能够把女儿嫁进皇宫里。因为长辈早早逝于战场,他很早就当了家,把妹妹一点一点养大。他的祖先福兰蒂斯曾在蒙蒂斯皇帝讨伐女神时立下了不世之功。因此尽管现在各个家族都衰弱了,他仍能赢得大部分贵族的尊敬。只是这尊敬可能没有多久了,他和自己家族中所有的男性一样,在同魔兽的战争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他和王后一样有浅金色的头发,眼睛则不同于王后,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就像天空中总是为金色的太阳毫无底线地变换自己的颜色一般,他像爱着太阳的苍穹一般爱着有金色眼瞳的妹妹。
此刻,内斯特心里填满了千万种情绪,要化作眼泪在他见到妹妹的一瞬间迸发出来。他连靴子上的雪都没有踢掉,便大步走进了正厅。王后本在内室纺纱,听到门卫的喊声便急忙到正厅来,她的头发有一点凌乱,可遮不住她那美丽的面庞,只是将身上忧愁的气质增多了。在看到王后的一瞬间,内斯特跪下,连冰冷的帽子和衣领都来不及脱下,便给胞妹行了个骑士礼。一旁的伽雷尔同他一样,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端详王后的脸。
“王后殿下夜安。”内斯特道。
“哦,兄长大人。请快些起来,地上多冷啊,伽雷尔,你也是。”蕾捷斯卡情不自禁地、急忙回应道,她的声音里隐约有某种颤抖的情绪。她甚至想伸手去将地上的这两个人扶起来,可立马她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想到了此处是何地,于是她终于只是欠了欠身。
内斯特这才敢抬头凝视她,许多年过去了,她仍旧同儿时一样,和善、优雅、连头发尖都露出她善良的本性。内斯特注意到,王后的眼中流露出太多憔悴的情绪。那憔悴令他心疼。心疼到他自己何时站起来,并走到了王后面前都未曾发觉。他方才不敢看妹妹的脸,现在则是不敢移开目光,他怕他仅仅望向别处就会使她受到伤害。
“兄长,你想不想看看你的外甥们。”蕾捷斯卡很快的说,连喝口茶、抖抖雪的时间都不留给他。她不自觉的显得焦急,因此她省略了一切客套的程序。她从几天前就开始焦急了,从她盖着火漆的信送出皇宫,她的心便成为了海中晃荡的小船,七上八下,连拂过宫殿的风也令她焦急。因此兄长一过来,她就迫不及待的暴露了自己目的的一部分——即使她的教养和聪慧告诉她不要这么做。
她边说着边飞快的扫了一眼伽雷尔,那目光很明确,她心疼他,思念他,爱他,但不欢迎他。一旁的米雷立马理解了王后的意思,她上前几步,站在内斯特和年轻骑士的中间,帮助内斯特脱下他厚厚的、沾满寒意的外衣。
“我们找个地方去烤烤伯爵和您的外衣,它们太凉了。这边要比乌塔尔冷得多。”米雷对着伽雷尔说。
“辛苦你了。”伽雷尔道谢道,他是个聪明人,从王后的一瞥中看出来了个大概,王后显然想和自己的哥哥单独去看小皇子,“哦得了吧,”伽雷尔想着,“那是伯爵的亲侄子,不是你的亲侄子,虽是表亲但总会有点疏离。所以不要感到失落,伽雷尔。”于是他轻快的接受了米雷的邀请,“我想顺便喝口酒,压压火气,暖和一下。”
蕾捷斯卡王后几乎是充满感激的看了伽雷尔一眼,为他的体谅和理解。“请来这边。”随后,她几乎是急匆匆地对内斯特说,接着便迈步朝宫殿深处走去,她的裙摆拖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内斯特满腹疑虑,但还是跟了上去。另一面,尽管伽雷尔已经安慰了自己,在王后和米雷都不再注意他的时候,他仍旧失落的耸了耸肩。
内斯特跟着妹妹走过通往二层的回廊——每一块阶梯都是由白璧无瑕的宝石做成的,在楼梯旁的扶手上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内斯特注意到那些花纹的边缘已经因年久未打理而微微沁出污渍——因为长年累月同边境魔兽的战争,布兰肯已没有多余的钱来翻新一个不受宠爱的王后的宫殿。楼梯的尽头,随着二楼走廊一同出现的是一副巨大的福兰蒂斯骑士的画像。这幅画和宫殿其他地方比起来倒显得很新,内斯特意识到,王后一直在用珍惜这幅画的方式珍惜着自己家族的历史和荣誉。在他明白这一点后,他心中又升起了一种对王后的敬爱。
福兰蒂斯骑士画像下方摆着两盆开的普通的花朵,除此之外整个走廊素的吓人,可以看出这个国家对王后物质方面的补偿有多么不上心。对,就是整个国家。内斯特心中腾起一阵怒火,在这样的风雪天,整个二楼居然连个壁炉都没有装!
蕾捷斯卡察觉到了兄长的怒气,但她显然没有理解这怒气来自何处。她一边匆匆走着,一边安慰着哥哥,好令他胸中腾起的火焰平息一点。
“是我吩咐不要侍卫和仆从的,因为他们会坏事,你待会就知道了。”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什么……?”内斯特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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