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图里亚旅行的前一些日子,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去吃那促使他们来到这里的黄油煎肉。即使某日下定了决心,打算今天一定要吃,也会因为这座城市的莫测而最终被转移了注意力。乌图里亚像一座港口,而港口终究会随着水流的变换而产生变化。在这座五彩缤纷的、像浪花一样怒放的城市表面之下,是它那宛如海洋般深沉平静的根基。它恒久的文化和稳重最终孕育了繁荣。就如海洋上空每一天的风暴、吹起的海浪都不尽相同。
就如前一天,东边的那一块空地还一个由可疑的兽皮支起的小摊霸占着,那是一位阴沉的巫师的摊子。摆满了阴森森的魔法用物。除了同行,几乎没有其他人往那个方向看上一眼——尤其是孩子——可是到了今天,那阴森森地方的已经被一个看上去颇为和善的、年轻的冒险家替代了,他笑着从口袋和背包里掏出来各种各样动物的卵和幼崽——拖着长长尾巴的金红色的鸟儿、像萤火虫一样泛着幽光的小小的蛋——他是那么受孩子们的欢迎,以至于大家很快忘记了那名巫师曾带给这里的诡异的气氛。乌图里亚就是这样一座城市,来来往往的人是它生命的本质、它的变化并非来自于四季和昼夜的更替,也并非来自建筑的坍塌和修缮,而是人。是人的笑脸、人的哭泣、人的降生和死亡,人的到来和离别予以这座城市流转更替的星辰。这座城市就算用千百双眼睛去看上一百年,对于真正爱它的人来说也是不够的。
在他们到达这里十几天以后,终于找到了机会去吃弗里安一直记在心上的黄油煎肉——虽然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弗里安公爵对这道菜这么执着,但也在相处中彼此默认了它在旅途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此时时间已经逐渐转向接近冬日的深秋,放眼望去,树木都不谋而合地呈现出一种泛黄的青,在这样的时节,乌图里亚的人们和熟悉这座城市的旅客们都习惯开始坐在店铺里,喝上一口热乎的酒水,吃一些烤的外焦里嫩的肉食来让自己暖和起来:路边的摊贩逐渐减少,美食的帐篷一顶一顶搭起来,即使你没有吃饭的意思,那些用旧帆布挡着风或雪、在炉灶边忙活的店老板们也很愿意赠送过路人一碗热茶。
“没有比这样的天气更适合享受暖烘烘的美食的了。”用艾尔贝的一句话总结,就是这样。
他们此时围在炉前,坐在粗糙的木制凳子上,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盘他们心心念念的美食。令弗里安和艾尔贝失望的是,这盘肉并没有他们期待中的那么好吃,它只是一盘普通的肉,在布兰肯随处都可以吃到的食物。弗里安为此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人生总是这样,激情中总需要恰到好处的普通和宁静。”但他自己也显得大失所望,甚至还带着些尴尬的意味。
他在尴尬什么呢?亚伦迪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么想。
疑虑是一条毒蛇,在心中埋下种子后便很难轻易摆脱,它同时是黑夜的友人,自从亚伦迪斯感觉到那名护卫仿佛刻意要让他们在这里多玩一段时间后,就总是隐隐觉得不安。他也找不到这种不安的原因在哪里,且到白天,看到新的事物和亚尔兰诺心情舒畅的样子后就会忘记。就像一场梦境,睡梦中被可怕的怪物追赶,醒来就会忘记。但今天,他确实在弗里安的表情上捕捉到震惊和尴尬后,便没办法这么随意的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叔父之前没有吃过吗?我以为您是很喜欢所以才推荐我们的。”亚伦迪斯说。
“我当然吃过。”弗里安挺直了腰,他还记得罗莎·林德对自己的叮嘱,但他没想过这样撒谎反而更显得可疑,“只不过我之前是在另一家店吃的,这家的味道比起那家店差远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去那一家吃呢?”艾尔贝说。他还是显得很失望。
“因为……那家店似乎是倒闭了。”弗里安回答道。
亚伦迪斯将餐具放到了盘子上,直起身盯着弗里安,他越发觉得叔父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我不知道您以前还来过乌图里亚。”亚伦迪斯说。
“是啊,您初到这里时,看起来和艾尔贝一样兴奋。”亚尔兰诺说,虽然他最不擅长的事就是同他人打交道,但他总能在关键时刻捕捉到亚伦迪斯话语中的意思,然后开口帮助他。
亚伦迪斯注意到,有两个一直在吃东西的侍卫抬起头,警惕地盯着他们。
“因为好久没来了,”弗里安说,他的表情心虚地有些奇怪,接着突然转变成了愤怒——也许是亚伦迪斯的错觉,这种愤怒中还带着一种从窘境逃脱的、如释重负的味道——弗里安转身冲着刚才不小心碰到他后背的青年骂了起来,“该死的!你眼瞎啊!”
那名青年身材高挑匀称,五官棱角分明,有一张很英俊的脸。眼睛的颜色像冬日的浮冰。他的穿着一身利索的、并不俗气的异国服饰,蹬着一双程亮的高帮靴,靴子的两侧各别着一把小刀,腰间则系着一柄短剑。剑柄嵌着非常漂亮的宝石和黄金镌刻的花纹。此时他正惊讶的看着弗里安,似乎并不习惯在这座城市听到这样充满恶意的话语。
“呃……”他回过头,看看另一个已经走远的人,“刚才有一个人撞到了我,所以我不小心碰到了您,很抱歉。”
“没看见我在吃东西吗?万一餐具伤到我怎么办?你能赔偿的起吗?”弗里安不依不饶,他将刚刚在侄子面前手足无措的尴尬全部转化为怒火释放到这个年轻人的头上。
年轻人平静了下来,看样子明白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流氓,他的回答没有一丝怯意。
“可事实是,您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且恕我无礼,但像方才的那种触碰,就连皮肉最娇嫩的富家小姐也不会发像您这么大的火。”
弗里安的表情变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接下来要干出什么事情来——就像他一贯享受的那样,摆出自己的身份,妄图靠这个威慑对方。
“叔父。”艾尔贝小声劝说道,他看起来有些难堪。
“这是您的东西吗。”亚尔兰诺突然举起一枚小小的勋章,那枚勋章的底色和年轻人的眼睛一样蓝蓝的,“刚刚那个人撞到您的时候,它滚到我的脚边了。”
“是我的东西,”年轻人说,看样子他也为不用再和弗里安争锋相对而松了一口气,“谢谢您。”他说。
亚尔兰诺把那枚徽章递还给了青年,在小小的勋章被青年攥在手里,装进衣服口袋里的前一刻,亚伦迪斯看见了那上面的图案——两只对峙着、盘旋飞舞的巨龙,一只喷吐着火焰,一只呼吸着冰霜。
“您是南潮的龙骑士?”亚伦迪斯问。
年轻人眨眨眼:“您的观察力真惊人。”
除却亚尔兰诺以外,其余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尤其是弗里安,明明方才还目中无人,出言不逊,但此刻他一下子不安地站起身来。为了表达自己的友好态度,他的脸上甚至挂上了僵硬的笑容。然而后者显然会错了他的意思,龙骑士警觉地盯着他,似乎以为弗里安要跟自己动手。
“我只是来逛传闻中塞尔维娜最大的黑市的,并没有对布兰肯有丝毫不敬之意。”他冷冷地提醒。
“当然,当然。”弗里安说,他握住了青年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我们布兰肯的王室,就拿我的小侄子来说——他是要当国王的人”他说着示意龙骑士看着艾尔贝,“——也一直想与南潮交好,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您想坐下来吃点东西吗?我请您。”
还没等到回答,弗里安便朝不远处的老板叫嚷起来:“再加一份黄油煎肉!快些的。”
龙骑士怔愣了一秒,似乎完全无法适应这个人变脸的速度似的,随即便摇了摇头:“谢谢您的好意,”他说,“不过请客就不必了,如果我平白无故吃你们的东西,会被我的龙瞧不起的,它们的自尊心总是强的过于夸张了。”
“您的龙在哪里?”艾尔贝天真的问。
“在南潮。”龙骑士说,“您该不会以为,随便带着龙到处跑,对于他国来说是什么表达友好的举动吧。”
面前这位龙骑士,他似乎瞧不起他们——也许这么形容不太准确,但亚伦迪斯找不到更好的用词了——似乎他在心中把他们当成了招摇过市的骗子,或者仅仅因为弗里安先前的无礼行为,加上对这个国家的认知,使得这位龙骑士揣摩出当前统治布兰肯的贵族都是些什么人。而他显然是不愿意同这样的人交往的。
但这是一个机会,如果亚伦迪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成功赢得龙骑士的好感的话,也许布兰肯之后的立足会轻松很多。
“在布兰肯,宴请并没有任何施舍和亏欠的意思,”亚伦迪斯说,“不过我们尊重您的意愿,您想自己付钱也行,但还是务必请您尝一尝。”
龙骑士低头凝视着他:“这食物很特别吗?”他看上去是真的好奇。
“不,”亚伦迪斯说,“它们只是普通的食材,被普通的人烹饪出来的,但它是布兰肯的食物,是在这样的国家中,人们一如既往地做出来的美食,而我认为就冲这一点,它就值得品尝,甚至是值得尊敬的。”
“您叫什么名字?”龙骑士问。
“亚伦迪斯·卡塔多尔。”
“这么说您当真是蒙蒂斯皇帝的后人,布兰肯如今的皇子。”龙骑士说,拉开了弗里安旁边的椅子坐下,眼睛里流露出笑意,“这位一定是您的兄弟。”他看向亚尔兰诺。
“亚尔兰诺。”亚尔兰诺回答,似乎连多说一个字都觉着累。
“如果我之后混淆了您们二人,还请谅解,二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龙骑士笑起来,看向艾尔贝,“但将来要成为皇帝的似乎是这一位吗?”
“这是我的弟弟,艾尔贝·卡塔多尔。”亚伦迪斯说,在听到弟弟二字时,艾尔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幸会,”龙骑士说,他好像把弗里安和侍卫们自动划分成了一拨人,即使刚刚弗里安提到了艾尔贝是他的侄子。这引起了弗里安极大地不满:他右眼眼皮神经质的跳动了两下——但面上还是笑容可掬——每一个生活在塞尔维娜大陆的人都知道龙骑士的可怕之处,以及他们对于南潮之国举足轻重的意义。
“贝鲁蒂德·伊杰泽罗。”他接着说道。伊杰泽罗是南潮皇家的姓氏。亚伦迪斯一下子知道他是谁了——目前当政的南潮女王艾梅什·伊杰泽罗有一位担任龙骑士的皇兄,被誉为南潮几百年以来的驯龙天才。
“殿下——”弗里安忙不迭地献媚道,他也知道伊杰泽罗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赶忙想向这位异国的皇子表明自己崇高的身份,“我是卡塔多尔陛下的胞弟,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也是这几位皇子的叔父。”
亚伦迪斯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很不应该,甚至可以说对于从小照顾他们的弗里安来说是很没有良心、很不公平的。但他不知道弗里安到底是什么意思,仅仅是想找回面子,显现出自己的尊贵,还是真的想为布兰肯和南潮的关系尽一份力——如果是后者的话,结合他先前的行为,他还是不说话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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