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8年5月15日,星期一,五点。
黑夜与黎明交接之时,安德纳醒了。
就像所有被绑架之人那样,最初几分钟,他没弄清自己在哪。
他那扇全是棕黑色素的眼皮急开急合,眼球一直跟着转动,这让他酸涩的眼球舒服了些,也甩掉了睫毛上大部分灰尘,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现在不是在做梦。压力大时,他总要想一会儿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再配上四天无烟的环境,区分梦境与现实成了个不简单的事。
这里是现实。他想。我还活着。
他紧皱双眉,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
皱眉瞬间,撕裂肿胀的痛在他脑后响起。
他想起来了。
绑架他的人发现他并未昏迷后,又在他脑后狠狠补了一下。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我在那?
我还在勒林若西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
这些都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哪不都是一样吗?
在哪都没有烟抽。
他的思维与行动时常相悖。
这会儿,他的碧绿双眸挣脱了麻木大脑的控制正灵活转动着,上上下下忙活不停。
狭长的房子里没有窗户,支撑棚顶的柱子和散落的旧草杆把房内填得满满当当,除了不严实的门板能透进来点儿光,其余地方黑乎乎一片。呼吸声、咳嗽声、讲话声和雨声环绕在他耳边,加上一些鸡粪发酵后的奇特味道,他大概清楚了自己在哪。
一间鸡棚。
倘若不是面前有个完好鸡窝、几根交叠搭建在半空中供散养鸡休息的木棍,安德纳会认为这里是个牛棚。
也许是鸡牛混养的棚子。他想。也许还有猪。
“这房子不会漏雨吧?”
“不知道。”
不远处,一粗一细两种男人的声音响起。他们说的都不是爱佩兰托帝国的官方语言,而是西部地区大部分人都能听懂的暮因尼亚语,也就是安德纳的母语之一。
“这雨还不停了。”
“勒林若西真是个破地方,我也没看出这里有多好啊?”
那两人一言一语聊着天,点评起首都的气候。
安德纳躺在比牢房干净的草席上,盯着草席上的一只蜘蛛。
他没去想是谁绑架了他,没去回忆绑架他的有几人,也没发出任何声响。
想抽烟。
这蜘蛛怎么只有七条腿?
一个人可能在某个时刻失去全部斗志,或就此一蹶不振,或在未来获得拯救。但像安德纳时而干劲满满时而一蹶不振的人属实少见。他失去斗志的时机总是突兀万分,丧失斗志的理由荒唐可笑。他因没烟抽就放弃反抗的行为就仿佛地主没穿到蕾丝内裤就不去压迫农奴一样匪夷所思。
“您说他怎么还不醒?您不会把他打死了吧?”
“怎么可能?”
一粗一细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
安德纳只觉这两个声音都很耳熟。
“怎么不可能?”第三种声音响起,粗嗓音女人反驳着细嗓音男人的话,“哪有人天亮了还不起来?”
“好好好好,”细嗓音男人无奈起身,“我去看看,不可能死的。我都没用多大力气。”
“别真的打死了!”
粗嗓音说完,用一种安德纳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一定是在骂脏话。安德纳异常笃定。
这时,一双迈着大步的灰黑色麻绳底鞋子映入他的眼帘。
他本应考虑是否要装昏迷,顺便在昏迷过程中考虑后续的行动。可他却冒个怪念头。
麻绳底鞋踢人没有军用皮靴疼。
究竟是麻绳底鞋汤好喝还是军用皮靴汤好喝?
如果闹饥荒了,哪种鞋可以让人撑得更久呢?
不对,不吃的话死得最快。
赤脚走路又很痛。
他渴望死亡,渴望到胡思乱想的落脚点都是死亡。
他对死亡虽没到如饥似渴的地步,但变得一蹶不振是前兆。长期处于压抑的环境中,他百分百会失去一切动力,包括对保送的执念。此刻,若是谁跟他说,您的保送取消了,他也仅会跟个死人似的点点头,说个“嗯”,再没别的反应。
那双灰黑色麻绳底鞋停了下来。
鞋的主人在地上蹭了蹭鞋底,脚跟翘起,脚尖点歪头蹲下查看安德纳的状况。
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既然我见过您,能不能给我根烟抽?
安德纳很想对那张面色蜡黄的马脸男人这么说。
马脸男人蜡黄的面色显然是缺觉导致的。或许是由于缺觉,他一直喘着粗气,气体不停从他那宽厚肥大的鼻翼里呼出,吹得半长胡茬上的脏东西都在颤动。
我的确认识他。他比以前老了很多。
也对,我离开暮因尼亚都七年了。
人不变才是怪事。
我也变了。
从小烟鬼变成了老烟鬼、老酒鬼、老色鬼。
不,我以前就是老色鬼。
“卡佩少爷,您还活着吗?”马脸男人这句话说得很柔和。
我不是睁着眼睛吗?
我们不是在四目相对吗?
难不成我睁着的是鼻孔吗?
“队长,他还没醒。但是他也没死。”马脸男人的身影很快转出了安德纳的视线。
我倒巴不得我死了。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马脸男人究竟是谁。
是沃尔克家族专门负责巡逻的侍卫。沃尔克家族,也就是他死去的未婚妻的家族。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八年前,在军营里,在对外侵略战的旅途中。那时,双方的身份是代表卡佩家族的少爷和沃尔克家族征来的农民兵。后来,马脸男人在战争里拿了很多军功,从被征兵的农民成了沃尔克家族的侍卫。
“还没醒?”粗嗓音说,“那直接打醒吧。”
说完,粗嗓音又用安德纳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
“队长,他毕竟是卡佩家族的……”
“那又怎么样?你究竟是沃尔克家族的侍卫还是卡佩家族的?小姐对你不好吗?你现在居然在为那个恶心的东西求情?再说了,就算不考虑小姐的事,我们跟卡佩家族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好。记住,卡佩家族是直属于皇室的贵族,而我们侍奉的沃尔克家族是暮因尼亚王族的后代!”
听到这,安德纳想起来粗嗓子是谁了。
从小就在保护阿卡莎·沃尔克的侍卫,杰克。
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安德纳·卡佩与阿卡莎·沃尔克的订婚晚宴上。
印象里,这侍卫忠心耿耿,将整个沃尔克家族视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对阿卡莎·沃尔克更是尽职尽责。
遗憾的是,谁也没想到安德纳离家出走一年后,阿卡莎·沃尔克也离家出走了。
杰克失去了他保护了十多年的小姐。
得知阿卡莎·沃尔克就在首都后,他欣喜若狂,沃尔克领主却下令禁止任何人前去首都。从那以后,他就只见过阿卡莎·沃尔克一面。
想到这,安德纳突然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如果说是为了“太阳乐谱残页”,他有点儿不相信沃尔克家族只会派几个普通的侍卫。也不相信沃尔克领主会把这种事、这种家族宝藏告诉几个侍卫。但若是说是为了阿卡莎·沃尔克的死亡而来,他更不相信了。
阿卡莎·沃尔克死亡以后,沃尔克家族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安德纳把阿卡莎·沃尔克埋在了圣樱公墓。让一个出身名门的小姐,躺在了公墓里。
“队长……”
马连男人还在为安德纳求情。他认为安德纳·卡佩是个好人。如果不是安德纳留下来的几个人头,他绝对拿不到足够的军功成为沃尔克家族的侍卫。因此,即便服侍了沃尔克家族,他也不想看着安德纳受太多苦。
“队长让你去你就去啊!”
一个安德纳从没听过的声音响起,听感发闷,甚至有些憨厚。
“你要去你去!我不去!”马脸男人反驳着。
“走,咱俩去!”
安德纳不知道憨厚声音在喊谁,也许是那个粗嗓音的女人。
看到前来的二人时,他知道,绑架他的至少有五个人。
粗嗓音男人杰克、细嗓子马脸男人、粗嗓子女人、憨厚声音和憨厚声音旁边的大胡子。
如果五个人拽着四肢和头,刚好可以把我直接扯死。
人裂。
尸块可以做成木乃伊吗?
正当他奇思妙想之时,狠戾又迅速的一脚踢向他。
“啊!”
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憨声音用那双灰色麻绳底鞋连踢三脚,次次用力生猛。
“卡佩少爷,您原来醒着。”一旁的大胡子说,“队长,他醒着。”
“你们先别动,我问他一个问题。”
单是那几下猛踢,安德纳就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不巧的是,他前阵子常陪着好友佐伊锻炼腹肌,腹部一直酸痛,那几脚下去后,比拉筋痛得多。
“您还认识我吧?”粗嗓音边嚼着东西边说,“我叫杰克。”
见安德纳没反应,杰克俯下身,用只有他与安德纳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您把‘太阳乐谱残页’藏到哪里了?告诉我,立刻放您走。”
居然真是为了这个……
您嘴里劣质嚼烟的味道真难闻。
七年不见,您的职位居然高到能够了解“太阳乐谱残页”的程度了吗?
“说话!”
杰克极度厌恶安德纳沉默寡言的性子。
第一次见到安德纳,他就认为安德纳根本就配不上他守护了十多年的、如同小太阳般的阿卡莎·沃尔克小姐。
“说话啊!”
安德纳越是沉默,杰克脑内越是为阿卡莎·沃尔克小姐痛心。
“哑巴了吗?”他泄愤地踢了几脚,“卡佩少爷您以为这是在暮因尼亚吗?您以为卡佩伯爵会来救你吗?”
再稳重的人,遇到某些特定的人或事也会情绪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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