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芃从知青点回到翠花街的第二天,发现家里多了陌生人。
早晨,他正光着上身在天井擦身,隔壁二楼上舅舅他们那间房的房门“吱扭”一声开了,只见一个穿着睡衣的年青女人端着痰盂走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女人看见天井里的他也愣住了,杨芃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听见女人趿着拖鞋“呱嗒呱嗒”地穿过走廊,从舅舅家那边的楼梯下去了。
“她叫徐美纶,是‘南下干部’的家属,你舅舅他们回了龙头街,房子空出来,我们就把对面租给人家俩口子了。”素音事后跟他说。
徐美纶是南京人,丈夫秦志国是保密单位的领导,通过居委会介绍来租房子,之前对司素音一家做过调查,也许是不符合老秦单位的保密要求,很久都没有消息。忽然有一天,居委会的同志陪着两个人来找素音,介绍说:“这是秦志国同志和他爱人,他们想来看看房子。”
司素音忙把人让进来。
男的一看就是个干部,年纪不小了,身高体胖,进门就跟素音握手,态度谦和地自我介绍。女的比男的年青得多,身材高挑纤细,烫着大波浪的卷发,穿着“的确良”白色连衣裙,脚上一双白色高跟皮鞋,戴一副眼镜,五官文静秀气,神情倨傲,一言不发。
素音请他们先到院子里看看,自己进屋去拿房门钥匙。
徐美纶站在一分为二的天井里,眼光在围墙的涂鸦上停留,抬头环视跑马回廊的二楼,此刻的昆明天气晴朗,阳光洒满庭院,仰头望去,天空一碧如洗。
素音把人带上二楼,将喜财他们原来住的前后几个房间都打开给他们看,她平时只偶尔过来开窗通风,家具都用报纸蒙上了。
徐美纶站在主卧门口没有进去,素音忙解释说:还没有打扫,不大干净,自己这就动手彻底清扫。
男的不住点头称赞,看向徐美纶,眼里有征询的意思,素音便明白这家是这女的做主,可临走她也没有表态。
素音把人送走,回来刚在缝纫机旁坐下,居委会的同志又来敲门,说他们同意租了:一是要派人来在二楼回廊上装一道门,把两家彻底隔开;二是请素音把所有的家具物品全部搬走,他们后天安排人来粉刷打扫,下周就要搬进来,按素音说的租金,先租一年。
素音心中激动,有了这笔钱,就可以让杨芃安心回来了!没想到这次租房这么顺利,遇到这么爽快大方的租客!
他们搬来的那天,引起了围观,只见几个年轻力壮的师傅从一辆蒙着绿色帆布的大卡车上卸下了沙发、钢琴、大衣柜、西式钢架床、自行车、洗衣机、电唱机……一看就来头不小!
素音早在租客装修时就被那大阵仗惊到了:来了四五个工人师傅,把他们那边一楼、二楼几间屋子全部粉刷了一遍,二楼的木地板重新修补、加固、上漆、打蜡,原本黑黢黢的厨房几乎全拆了,天井到厨房的地面不知道为什么被撬开来,又重新抹平铺上瓷砖,新砌的灶台也贴了白色的瓷砖,整个厨房明晃晃的,一尘不染。自来水水龙头直接接到厨房灶台旁边新砌的水池边,这下洗菜、洗碗都不需要抬着盆到天井里了!这样的厨房会让这条街上每个家庭主妇两眼放光,只可惜自这家人搬进来以后,很少见到厨房烟囱冒烟,他们似乎都不食人间烟火……
等她发现隔壁天井角落里新盖的一个小房间居然是一个厕所!素音震惊了!
翠花街上的人都去街上的公共厕所方便。每天早晨,家家户户的人都端着痰盂去公共厕所倒“夜香”。
隔壁租客搬进来之后,素音奇怪从没有看见过他们上公厕、倒痰盂,难道他们不吃不喝也不拉吗?素音留了心。
起先天井围墙那边不时传出“哗啦啦”的水声,看见邻居早晨虽然端着痰盂下楼,却不出门倒“夜香”而是来到天井里打开小房间,不一会儿,就听见那个“哗啦啦”的水声。
素音把自己观察到的讲给小羊听,小羊瞪大了眼睛:
“难道他们在天井里装了抽水马桶?不行,我要过去看看!”
说着就要起身出门。
素音急得直跺脚:“啊呀!你要去哪?!是不是都不一定哪!”
居委会的人一开始就跟素音和杨昉严强调了保密纪律:不能让陌生人到自己家来,有可疑人物和陌生人打听租客的情况要马上上报,不许和别人谈论、透露他们的生活起居,平时尽量不要打扰两位……此刻,小羊这要去找人理论的架势吓到了素音:
“你这不是去惹事吗!就算真是盖了个厕所,隔着围墙,人家又那么讲究,没啥气味又看不见,有什么关系?人家老秦看起来是个大领导,万一得罪了人家,指不定有什么麻烦呢……”
小羊忙用手扶住素音的肩膀,让她慢慢平静下来。她本来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只是这么些年来,自己和家人遭遇了太多打击和磨难,实在是害怕与人起争执,只想息事宁人。
“我不是去找他们的麻烦,只是看看他们建厕所的排污问题怎么解决,如果粪便直排入阴沟,不光咱们,整条街道都会受到影响。”
“会影响吗?咱们这条街上多少孩子都往街道两边阴沟篦子里头撒尿啊!”素音还是觉得小羊小题大做。
“街上那是城市下水管道!可咱们天井下面只有一条阴沟把水排到街上的下水管道里,如果粪水长期往地下渗漏,还会污染整个地下水!这条街上可还有人在用井水洗菜烧饭呢!”
素音这下才知道事情轻重,嘱咐小羊过去好好跟人家说,千万不要惹恼了人家。
小羊等隔壁老秦回家了,这才过去敲门。素音在家里坐卧不宁,一直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只隐隐约约听见说话的声音,然后老秦领着小羊来到天井,请他参观“卫生间的抽水马桶”,说当时装修时,已经考虑了排污问题。专门让人撬开地板埋设了排污管道,污水通过管道排到街上的下水道管网里……两个人开始研究如何解决抽水马桶水压不够问题,接着讨论整个城市污水处理的问题,说着说着就进屋去了,素音也就听不清他们的谈话了。
很晚小羊才回来,眉目舒展,素音打听他们聊天的情况。小羊只说:这个老秦,是个不错的人,不像我们印象中的“领导权威”
自从“厕所”交流以后,小羊和老秦就开始来往了。
一到周末,老秦带上一瓶好酒,素音炒两个小菜,小羊摆上棋盘,一个军事迷,一个考古专家,却在围棋棋盘上找到了共同话题。有一次聊到聂卫平六连胜日本选手宫本直毅的事。喝了酒的老秦激动得面红耳赤,卷起袖子,挥舞手臂,高呼:“打倒小日本!”
小羊也跟着喊:“犯我中华者,必诛之!”
老秦听了站起来,紧紧握住小羊的手:“杨老师!讲得好!讲得好啊!犯我中华者,必诛之!犯我中华者,必诛之!”
他突然开始唱:“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小羊也跟着一起唱起来。
一个中气十足,声音浑厚,一个气息不稳,嗓音清澈,两个人都饱含热情,一旁的素音先是惊讶,渐渐眼眶湿润,她回忆起那年,在龙头街司家小院里,小羊和同学们聚在一起高喊:“打倒侵略者!还我大好河山!”
那时他们多么年青啊!
徐美纶从不“串门子”。素音心里对这个女邻居是怜惜爱慕的,她让她想起多年前在龙头街遇到的“女先生”,她们身上有相同的特质,出离于红尘众生。自从听到她每天下午在隔壁弹钢琴,念诗,素音就不敢在下午踩缝纫机,怕打扰她,脑子里联想出一副画面:一个纤细的女子,身着长裙坐在一架钢琴边,弹奏着乐曲,念着诗,多么高尚而美好。
她那么瘦,莫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素音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老秦。
“什么‘仙女’!从小在家娇生惯养,根本不会烧菜做饭!我要是不做饭,她自己就天天吃个面包,喝个咖啡,顶多下个光面条!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啥也没有!哪像杨老师你这么有福气啊!每天回家都有热乎乎的饭菜,唉!”老秦一脸疲惫地说。
从老秦口里了解到,由于父母成分不好,徐美纶大学一毕业就经人介绍跟当时在部队的老秦结婚了。老秦丧偶,孩子已经大了,在老家。一开始老秦南下云南,徐美纶没有跟过来,等他从“外五县”调到昆明,她才从南京过来和老秦团聚,现在还没有安排工作,也没有孩子,成天在家闲着没什么事,人生地不熟,在昆明呆着很不习惯。
“要我说啊!这读书能把好好的一个人读废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读书写诗能当饭吃吗?!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人家大学生跟我这大老粗也聊不到一块儿……”
小羊听不下去,站起来打断他:
“老秦!你要是有这样的想法,是当不了一个合格的领导干部的!”
老秦懵了,素音也吓了一跳,只见小羊叉着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停下来说:
“领导干部整天说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原来都是喊口号吗?把人的才能和长处用在对的地方,才是对人才的尊重!我今天才知道人家小徐是个大学生,这样的人才不安排出去工作,让她展示自己的才华,创造更好的价值,却拿人家本来不擅长的事来衡量批判人,这不是胡扯吗?!”
“原来小徐是大学生啊!我说嘛,一看就不同寻常,又会弹钢琴,又会念诗……还生得这样美!老秦你真是好眼光呀!”素音在一旁说。
老秦沉默了,小羊的话如当头棒喝,素音发自内心的赞美也让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徐美纶的情形……是啊!当初追人家的时候,他不也是暗暗发誓要让人家永远幸福,永远美丽的吗?
第二天做饭,素音想给徐美纶送点菜过去,估摸着她口味清淡,做了时鲜小炒,隔着二楼回廊的门召唤徐美纶,人家却不领情,隔着门说:“谢谢,不想吃东西,拿回去吧!”
素音并未介意,隔日做玉米粑粑,在天井里用小风炉生火,饼子在小锅里煎得金黄喷香,盛在盘子里放在回廊门口的椅子上,冲对面喊:“小徐!快乘热吃饼子!”然后就下楼了,过一会儿上去看,门口的盘子不见了。
素音暗笑,这个徐美纶,三十多岁了,行事怎么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晚上老秦和徐美纶来家里,只见她不自然地站在老秦身后,手里捧着白天的盘子。老秦拿着一块火腿,说是金华火腿,自己家人少吃不了,拿过来让素音帮忙“消灭掉!”
素音大大方方地接过来,说:“行!明天晚饭你们过来吃晚饭,看看我们这里怎么用火腿做菜!”
两家人的走动多了起来,老秦经常出差,担心徐美纶一个人在家有什么事无人照管,就放了一把家门钥匙在素音这里。
这几日老秦又出差,素音几天都没有听到隔壁弹钢琴的声音,担心徐美纶有什么事,隔着回廊门喊:
“小徐!小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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