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六部几位大臣掉了脑袋,据说是贪墨了大笔银钱被皇帝的锦衣查了出来,随后就在皇帝的面前十几位锦衣乱杖打死了两位贪的最多的侍郎。皇帝还是留了些情面,其余的只是罚了三年的俸禄便作罢。
具体贪了多少没人知晓,也与远在长陵四千里外倉州境内一家小酒馆内的陈姓店小二毫无关系。只是今日他照看的酒馆里罕见的来了两位食客,擦桌上菜间偶然听见两位粗狂的大汉嘴里的长陵闲谈。
陈小二提了两壶酒,端上四碟小菜一大盘牛肉,末了弯腰说了句有事您吩咐,再得到健谈汉子的三文赏钱后悄悄退出了酒馆,坐在门槛上愣愣望着北方那条官道。
这家酒馆紧挨着倉州的边境,来往在这里歇脚的旅人并不多,倒是些江湖人士常来这里喝酒吃肉。然而陈小二在这里的九年间,连江湖人士也越来越少。他这里卖的是好酒,做的是好肉,人虽少,这些年来的总进账不过四百多两银子,这家小酒馆却也不曾破落过。陈小二很好奇酒馆的东家是谁,貌似东家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有运东西过来的王胖子略知一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偏僻的小酒馆自然不可能同富饶的长陵相提并论,陈小二虽然望向北方,心里想着长陵的一街一道和大盛的皇宫长什么样,他却没有一丝想要去长陵讨生活的想法。盛名传播天下的前朝屈大夫曾说过生于斯,长于斯了,死于斯,何其幸哉!他本就生在倉州,长在倉州,也不想离开倉州。
陈小二傻傻地笑,现在的生活很好。今年的夏天格炎热,他擦擦额角碎发下的汗水,心说今晚定然热到睡不着觉了。
突然,官道的尽头扬起了一阵尘土,紧接着稀碎的马蹄声一缕一缕夹杂在热风里穿到陈小二耳中。陈小二踮起脚尖想瞧瞧是否官府又派人来传递消息了。他这几年养成了这习惯,听闻马蹄声便会翘首愿望,心中也会涌上难以名状的期待。
飞扬的尘埃里,瘦削的少年同样牵着一匹瘦削的马,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小酒馆。
少年一身粗布衣裳,也许是长途跋涉太久,左边的长袖不仅沾满灰尘,破洞也有四五个,右边的袖子已然全没了,黝黑的臂膀上伤疤狰狞。脏乱的黑发盖住了少年的脸,一瘸一拐前进的少年快要灯枯油尽了,可即使这样,他左手仍牢牢牵住马栓,右手按在要见别着的……剑上?
兴许又是一个刚刚步入江湖的游侠儿,这般狼狈,实在不幸。
陈小二赶忙上前扶住少年,从他手里接过马栓。少年的眼睛穿过头发的缝隙,看到了陈小二的敦实,他实在太累了,来不及说一句感谢的话,便沉沉睡去。
“哎呦您这…”
陈小二苦笑一声。少年虽然睡去,右手依旧死死按在剑柄上,不曾松开。
“又不是什么大侠,剑比命重要?”
……………………
少年睡得很不老实,陈小二本就破烂的床被他翻来覆去整得嘎吱作响。天色已晚,陈小二早就关了酒馆的门,拿了些备给王胖子的马草料喂给了少年的马。趁着下午的清闲,陈小二打了点水给那马清洗了身子。那马不喜主人之外的人碰它,然而长途跋涉饥饿太久,也没力气拿蹄子蹬他。
不得不惊叹这倒是一匹极为漂亮的马,全身上下均是枣红色的毛,眼神不因自身际遇还是炯炯地精神。陈小二把马栓栓了,回酒馆搬了张椅子,坐在自己卧房门外读托王胖子从倉州城里带的野史秘闻。
看到书里的大侠“一剑断流”,把()河硬生生斩为两段,更有陆地神仙一剑斩去()山山头,陈小二只觉得一股豪情也行心中横空出世。
若是我有这般修为武艺,我也让这天下知道我的姓,我的名!
谈何容易?
陈小二看过许许多多的游侠儿,有的意气风发,腰悬三尺剑,斩尽天下不平事。也曾见过落魄如今日的少年,腹内饥尚不能填,何言仗剑走天下?更何况三十年前前朝和本朝的改朝换代之战,早就让天下武夫死伤大半,现如今又有几人能逍遥随性?
他看看这些野史秘闻大侠列传,也就图个乐子罢了,真要提剑走江湖,却是万万不敢的。
屋里的少年不知是醒了还是在梦中呢喃着要水喝,陈小二赶忙接了碗凉水推门进去。
少年望着他,眼睛里满是祈求和害怕。
陈小二笑着说别怕,把碗递给他后又出去端了一盘肉几碟小菜。他把筷子塞到少年的手里,轻声说道:“吃吧,你应该很饿。”
少年推开,他看看那碟切好的酱牛肉,又看看陈小二憨厚的笑脸,片刻后有些苦涩地转过头,沙哑开口道:“我…没有银子。”
他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身无分文到连一碟平时他看都不看的酱牛肉都买不起。想起了这一路上的心酸,少年想大声嚎哭宣泄心中的不忿,淤塞。
“吃吧,不要银子的。”
见少年不信,陈小二又补了一句,“我们王爷有命令,凡是边境之处,旦遇见了一时有难处的朋友,都当援助,所耗费钱财都可以去王府补领。”
少年转回头,犹豫再三,还是接过了筷子,用极小的声音向陈小二道谢,便开始大快朵颐。他太饿了,这半个月走来竟没有一次好好吃过饭。绝大多数时候他都会采摘路边的野果冲击,自己的马“红枣”也就啃啃路边的杂草,聊以充饥。当然若是运气好,他会逮几只野兔野鸡打打牙祭。不过倉州的土地还是有些荒凉,野味并不好寻。
少年吃着酱牛肉,机具筋道的牛肉和浓郁的酱汁充斥整个口腔,他竟然惊诧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现蔗道美味?
“来这里做什么的?”陈小二瞧着少年年龄似乎并不大,而且他吃饭虽然急促,姿势却不同于其他江湖人,有一种优雅在里面。
少年咽下嘴里的肉,伸手将面前的头发拢于脑后,倒是露出一张还算有些清秀的脸。想必少年身上干干净净些也是个美男子吧?
“我是来这里寻人……寻人问些三十年前的战事,和一些逸事。”
这倒是有些意思,来来往往这些江湖人竟还有这种向往的?陈小二把那本野史秘闻递给少年,呵呵笑道:“战事逸事,野史秘闻,骚客文豪,将军戏子……这些书里不都记载了么?何苦跑这么老远,来倉州这寻人问事?”
少年接过书,略微翻了几页,很是失望地摇头。“这些都于真实有太多偏差,我想寻一位经历过三十年前战争的人,想听他亲口描述那张战争的始末。”
陈小二哑然。少年其实想的没错,他想知晓那场战争,确实该来倉州。三十年前那张战争在倉州开始,,五十万雄兵从这里一步步攻向还是前朝都城的长隆。十年前倉州的上一代王爷率领铁骑磕开了长陵的城门,结束了大胤王朝七百年的兴衰。新的皇帝继位后,王爷带着硕果仅存的十万铁骑回到了倉州,最后病死在了自己的故乡。
吃完所有的饭菜,少年起身道谢,陈小二想了想,领着少年去了水房,给他洗了澡,并把自己的一些旧衣裳给了少年。少年确实是清秀的,他的脸有些女人的妩媚,只是眉宇间凌厉的气势昭示他是个武夫的事实。
“谢谢,以后我定有重谢。”
陈小二并没有吧这些话放在心上。大家其实都在江湖上走,遇见即是一场缘分。缘分也许一生就那么几次,哪能说碰见就碰见呢?比起重谢,他更希望明天就要离开继续踏上旅途的少年平平安安。
他让少年睡下,自己去后厨里又弄了些熟食,包在布裹里,准备留给少年路上充饥。想想他又拿了几两银子塞了进去,想着少年还是路上有些银钱傍身为好。
夜深人静,陈小二又坐在酒馆的门槛上,望向北方的长陵。
“真好啊”
……
少年天还没亮就起身了,他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红枣,望了望这家小酒馆,转身走上了官道。
在外游历了一年多,他从长陵的家里偷偷跑了出来,就是为了弄清楚当年的战事。陈小二给他看的书他也曾看过,但却不能相信。哪有什么陆地神仙剑指苍穹?哪有什么南燕王()三千骑攻破()城?文人总是喜欢夸夸其词,把事情写的神魔乱舞。他想知道那场战争的真实经过,也想像一个游侠儿一般闯荡一次江湖。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家里人,却没想到家里人如此抵制他的想法。母亲当场就痛哭出声,几位哥哥噤若寒蝉,就连一向温和的父亲脸上都是阴云密布。他们不同意他出去,甚至父亲还扬言要打断他的腿。他没有气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和自己的仆人里应外合悄悄牵着自己的红枣,带着佩剑青鸾,怀里揣了几千两的银票溜出长陵。
外面的世界自然比家里的大且新鲜。他不必再被夫子监督着读那些四书五经,也不再需要师傅教他舞刀弄棍,他一路向南,骑着自己心爱的马,大笑着驰骋江湖。
可惜外面的江湖和他所想的江湖大不一样。书里江湖人都是有义气的好儿郎,舍命为君子,冲天一怒为红颜已是老生常谈了。但他却没有看到过一次。他碰见的都是些江湖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巧取豪夺。好几次也波及到了自己,好在自己七品的身手还是可以应对一些,不然自己的人生就草草收场了。
半月前他在倉州境外恰好碰见两个武夫强抢民女。心里憎恨之余还有点欣喜——英雄救美的桥段,终于让我碰上一次了么?少年仗剑而出,几剑便将两名“横贼”打得落花流水。女子自然感恩戴德,甚至还说出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感激话语。少年自然如书中大侠那般拒绝,让女子上马,自己互送他回家。然而仅仅半个多时辰后,女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一同消失的还有自己身上所有的银票。
事到如今他才明白,原来那女子和之前两个毛贼是一伙的!他们这样演戏,钓的就是来往路上自恃有些武艺的游侠儿,那两汉子能打过就直接劫财,若是打不过便三人演一出“英雄救美”,再由女子把出头鸟的财物摸走,随后迅速遁去。
“红枣啊红枣,原来江湖……真如先生所言,远不如书中美好。”
爱马咴儿一声,温柔的拱拱少年。于是那一天起,他牵着自己的马,在毫无人烟的倉州边境开始自己南游的最后一段旅途。
离开了酒馆向南,自然又是荒凉的路道。倉州其实也算是个荒凉的地方,南燕也就只有王府及其周围的二十里地和几座城郡人烟密集,其余都是荒地。少年耐下心,牵着马,缓缓走在管道上。
如此又过了半月,在少年的食物即将消耗殆尽时,他终于见到了一处村庄。
夫子曾经和自己描述过桃花源的样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槡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老少,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夫子曾说,那是他最向往的生活,而今天,似乎就被少年遇见了。
快步走进村口,少年拦下一位挑水的老叟,试探着问道:“老伯,可以麻烦您收留我一宿么?”
老头把挑水的担子放在地上,上上下下打量少年。哪怕白发已如雪,老人的眼神仍然锐利,面对他,少年突兀发现自己竟然有种和一头雄鹰对视的压迫。这种压迫虽然并无恶意,却十分让他不适。他的右手下意识握住剑柄。
或许知道自己有点“吓人”了,老人拍拍水桶,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子,是我冒失了。看到年轻人不知觉就…”
“是么…我也有点太过敏感了,在此我也向您道声不是。”
道声不是?老头清清楚楚看到少年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剑柄,反而握得更紧,那一股子江湖儿郎的气势在这一刻彰显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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