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不到,小区里的消防车刚走,德尚花苑后门的物业综合楼门口,一群中老年人还在有条不紊地敲锣打鼓。此时李庆国在李嘉铭八平米小房外的阳台上,独自一人像根被折断的桃树枝站着,无处安放的双手正在找着东西。他回头瞅了瞅房里正烧水的李嘉铭,确定一眼后,偷偷拿起一旁桌上现代汉语字典旁散落的烟和打火机,然后一步跨到栏杆前,抬头四处张望着。远处右前方房子里的亮光,倒映在楼前的小河里,小河平静如镜,李庆国仿佛看到了北山县新县城灯光璀璨的夜景,还有自己家房子的灰色窗帘,点上火后使劲抽了一口。突然,背后传来“哄”的一声,但他没有在意,李嘉铭也喊了一声“哥,喝口水!”他依然没有在意,继续抽了两口。李嘉铭看着背影,没有上去打扰他,只是把水放到外面桌子上,也没有说话。此刻李庆国耳朵里回响着的,全是刚来时看到、听到的一片片白色的锣鼓声,他安静地看着河里的灯光发着呆,心里默默回想着近几月发生的事情,视野渐渐模糊。烟抽到一半,河面舞起了风,开始变得凌乱,波光四射,支离破碎,手掌掉落的零星烟灰被晚到的秋风吹散到地,四分五裂,最后尸骨无存,这一切李庆国都看在眼里。虽已是深秋,但他还只穿着一件薄薄地灰色圆领长袖。
或许是因为感觉到了冷,李庆国抬起右手看着手中的烟,鲜红的烟头越来越亮,如篝火一般温暖、灿烂。或许是看久了头有些晕,他又抽了一口,想努力让自己变得清醒,趁风停雨来这会儿顺势手一松让烟头和半滴眼泪一起自由落体,然后轻轻地一只脚踩到阳台旁的板凳上,双手一用力……
第一章:营业执照
进入七月,太阳开始肆无忌惮,今儿天上没有一朵云,李庆国此时一个人背着黑色双肩包、双腿平放,两只手交叉胸前,十分正经地坐在县行政服务中心二楼进口处右边的第二把铁椅上,丝毫感受不到户外泼辣的温度。他左手拿着四十分钟前取的小票,右手拿着昨天路过北山初级中学校门口时在尚文文具店买的透明文件袋,眼睛一直左右来回盯着走廊前面一排工作人员头顶上的LED屏上的红字。两分钟前,跟他下午一起趁开门时挤进来、一直坐左边的中年大姐“229号”已经被叫了过去,尽管一直正襟危坐一言不发,但之前他时不时总想找机会跟这大姐说两句话。但那大姐一直没有理他,专心玩着手机,身子往椅子左边的栏杆上靠着,头也没回。
此刻坐李庆国右边的是一年轻小伙子,李庆国趁来回看时,偷偷打量着这小伙子,蓝色跑鞋,黑色短衣短裤,而且短裤还没过膝盖,头发只留了中间一撮,看样貌估计顶多才二十出头,翘着的二郎腿上放着一叠纸质打印的资料,最上面一张纸的左下方已经被压出了褶皱印,而且下面左下腿的地方,有一个很明显但看不清形象的刺青。小伙子正认真地看着前面上方的显示屏,由于一直带着入耳式的耳机在听歌,坐下来快半小时都没有理会过李庆国一句。从下午开门进来以后,李庆国一直干坐着,之前一直翘着二郎腿,两只腿交替放在上面,腿麻之后,五分钟前才又把右腿放了下来放松放松。而且这次他穿了长裤,之前几次来这里时差点感冒。
在热切期盼了一个多星期后,李庆国终于能马上拿到新公司“望平科技”的营业执照了,昨晚一直守在儿子的摇床旁,一直刷新闻到三点多才睡。这是他个人的“第二家公司”,虽然之前已经开了七年多的面馆,但在李庆国自己看来,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创业,顶多算是为养家糊口不得不做的行当。三年前结婚后,由于搬到新家,李庆国自己住的小区君尚花苑和面馆位置一下子远了接近三公里的路。一个在县城西面,一个在县城东南面,为此他不得不每天早上五点就出门去买菜,但实际只比之前住夏江路那会儿早了半小时而已。早上天没亮出门买菜、开门、收拾店里,过去六七年里李庆国基本一年四季风雨无阻,尽管后面有弟弟李庆生可以帮他,但早上买菜这些事儿,他还是坚持自己做。有些事情,干习惯了,人自然就容易麻木,冷不丁哪天不“麻木”了,反而会要了人命。一个人如果做“狗”做久了,突然做回了“人”,那他第一件事大概率情况,还是干的“狗”的事儿。
但如今的李庆国,似乎没有这些类似的烦恼或情况,或是已经遗忘,又或是新的烦恼代替了旧的,思想转变地十分彻底。骨子里他讨厌煮面、给陌生人做饭,讨厌有时要如狗一般照顾个别客人的心情,讨厌每天早上五点半去同一个地方、见同一人、办同一件事、说同样的话,过着老式复读机一样的日子。不过,他也讨厌自己没钱,或许是儿时跑山路跑得太多,深知“回家不饿,休息才饿”的道理,这二者的分量他倒是一直拎得很清。然而这种情况,这两年似乎好转了不少。自己偶尔也诧异,不知从多久开始,对赚钱多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在意,似乎那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尽管如今他连辆像样的小轿车都还没有,每个月还还着房贷,虽然不高,但每月像孝敬老祖宗一般按时给钱打款。不过他丝毫没把房贷这事放心上,毕竟相比这几年北山县涨的房价,每月的房贷基本可以忽略掉。至少,他自己心里一直如是认为。
虽然是自己创业,但这次李庆国注册公司法人,用的是自己媳妇儿张蓉的名字,之前注册公司第一次交材料时,他自己的身份证突然找不到,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卧室的花盆前前后后挪了三次,中间还把其中一盆海棠花给打碎了,找了两天还是没找到。最后还是奶奶一天后专门回了趟以前老房子那边,在老房子东边卧室以前放钥匙等杂物的老柜子里,中间抽屉里才找到。后面李庆国也才记起来,是之前回村里临时帮刘师傅家烧瓦挖土坑干活时,放在了那儿,虽然只帮了一天不到,但中间还是换了条干活专用的军绿裤子,身份证也忘在了那边。后面提交资料那会儿,由于李庆国心急,加上隔壁老王解释说,说是只要夫妻感情稳定,注册公司用张蓉的名字没啥影响,用爸妈的都行,最终法人变成了张蓉。
中间,李庆国差点去重新申请身份证,怕后面又要去西湖城出差参加培训时要用到,那天刚走到振兴路派出所门口,幸好奶奶打了电话。至于公司名字,李庆国听了媳妇儿张蓉的建议,没有用之前他自己想的那个。
在叫到自己的“231”号时,李庆国猛地一下起身,虽然手机差点掉地上,手上也不忘紧紧握着文件袋,还把旁边的、刚坐下的一老大哥吓了一跳。他抬起头两眼快速扫描面前的一整排工位,找到呼叫自己的工位后,小步快走,一边小跑一边把文件袋夹到咯吱窝里然后搓着小手,书包里水壶里的水哗啦地响着。
到了工位之后,李庆国站着闭着嘴用鼻子倒吸一大口气,一直没坐下,又反复对了对自己手上拿的号码、确认无误后才坐下。李庆国所坐的工位刚好在转角位置,右边4米外就是行政大厅的窗户,稍微一抬头就能看到下面振兴路上的新华书店。不一会儿,在工作人员的提示后,李庆国拿出证明资料,并按照工作人员要求认真地签了字,生怕别人看不清。他写地很慢,一笔一划,仿佛练字一般,但在写最后一页最后一个“国”字的最后一横时,由于第一次没封到口,又用笔继续添了一笔,拿起来好好看了两眼,才交给对面的工作人员。东西递过去后,李庆国下意识地直接用右手,擦了擦黑色大理石的桌面,生怕还留下一丝灰尘。不过即便如此,坐在他对面的工作人员也一直没时间看他。
几分钟后,拿到新营业执照的那一刻,李庆国睁大眼睛,愣住了两秒钟,最后双手扶着纸张,继续瞪大眼睛,把营业执照上的全部信息都仔细看了一遍,最后忍不住,直接亲了一口营业执照上新公司名字所在的位置,以及张蓉的名字,如同他三年前结婚洞房时,第一次亲张蓉的嘴唇一般,压抑了好久终于亲上,而且同样一滴口水也没落下,亲完继续看着发呆。这一刻,李庆国心底的石头终于落下,仿佛一直在水下,终于探出头长呼了一口新鲜空气。不过,这会儿他只闻到一股清晰而陌生的复印纸气息,已经十几年没看过书的他,第一次觉地这味道是如此的神圣而亲切,这感觉跟以前第一次读一年级第一次领到新课本时的感觉,好像是一样的。
李庆国回头瞟了一眼后面还站着等待的七八个人,转过头继续看着营业执照,似乎感觉人生又重启了,似乎生活重新又获得了一次救赎,眼里闪烁着很微弱却又不那么自在的光。
李庆国激动的行径,让坐对面的工作人员看呆了两秒,停下手中正在打字的手,往右边转头说道,
“居然是李庆国,你咋啦!瞧你兴奋的!就一个营业执照,现在每天来领证的人多的是!”
说完工作人员继续转头看着电脑打着字。
李庆国一下子意识到旁边还有人,连忙收敛了下,但没来得及看对面一眼,然后故作随性地说道,
“高兴呗!谢谢您!”
李庆国脱口而出,丝毫没有在意说这话的人是否认识,说完之后才意识到,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营业执照,偷偷抬头仔细瞄了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后终于记起,对面这人正是媳妇儿张蓉以前的初中同学顾文文。之前李庆国注册公司前来这里咨询时也碰到过一次。顾文文认识他,但他不认识顾,后面回去问张蓉才知道。不过当张蓉听到“顾文文”名字后,立马脸上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李庆国后面也就没有继续多问。张蓉只是简单说了下顾是她以前的初中同学,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现在联系不多。
“准备干啥呢!今儿证下来了。”顾文文一边继续看着电脑,手上不停的用鼠标点着,一边说道,
“你别急,还有最后一点东西,还要你签字。”
李庆国点了点头,此时他也才把背后的包脱下放到胸前,
“和朋友做点事。”
说完顾文文从打印机里又拿出一张纸让李签字。李庆国顺势拿起自己带的笔签完,不过这次没有再一笔一划来写,写完立马递给了顾文文,自己继续小心翼翼地把营业执照放进文件袋里,生怕放错有了褶子留下。
顾文文看了几秒钟,说道,
“好可以了!手续办完了。”
“那行,谢谢你啊,先走了。回头让张蓉请你吃饭。”
顾文文没有再说什么,对着电脑继续忙着。
李庆国慢慢起身左手挎着包,右手拿着文件袋,左右打量了一番,快速往等候区位置走去,以防撞到人,突然记起自己想上厕所,之前等待时原本想去,不过一去发现前面排了五个女的,门都进不去,最后放弃了。他转头径直走向另一边,但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发现门口那边还是排着一堆人。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透明文件袋,想起昨天小邓发给他的信息,转头继续往等候区位置走去。一边走一边开始心里感叹道,现在政策真是好,没想到营业执照办下来这样快这样顺利,最后忍不住嘴里还碎碎默念着“终于老子可以大干一场了!”看着周围来往的人,李庆国想起以前电视上看到的各类篮球、足球、羽毛球等有关的庆祝动作,他本想放肆地大跳一番,但他还是忍住了,最后只浓缩成嘴角上一丝丝微弱而又矜持的笑容,继续故作淡定地往等候区玻璃桌子的方向走去,步伐轻盈了很多,
这次注册新公司,李庆国几乎一分钱没花,这全都要感谢隔壁邻居老王王安权,公司章程之类的东西都是老王找朋友弄的,公司注册地址则是用的他自己家的,他自己只是前后跑了跑腿,前后来了这里五趟。不过从他家到这里也就十五分钟的步程,骑车三分钟就到。复印打印资料的钱也基本上一分没花,都是在老王家里弄的,除了最后复印自己的身份证花了两块钱。此时,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自己刚开面馆那会儿,在开了一个月后才好不容易托关系快速拿到正规的营业执照和卫生许可,虽然那是被弟弟李庆生给逼的。
尽管那年李庆国只跑了三个地方最后就拿到了证,但却比这次要跑五趟要累得多。那年北山县里正搞卫生城市建设,关闭了一大批街边无证小店,其中也包括李庆国一同村老乡开的一家街边烧烤。当时许多人顶风作案,有些烧烤店晚上12点多时桌子连同烧烤调料等都被城管给收了,李庆国都亲眼看到过。早年摆摊最红火的地方,回兴路中间顺和宾馆前面的那块空地,后面被修成了三层的茶楼。那会儿李庆国被迫把摊位背后的门面给租了下来,并在县里检查前两天拿到了证,这样才避免了被处罚。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因为在去年十二月时,他就已经把面馆给盘了出去。
走到等候区后,李庆国直接把书包放到地上,弯腰仔仔细细看了看玻璃桌上有没有水,突然旁边坐着的一人起身走了,他连忙把背包放上去,接着自己弯腰朝着玻璃哈了两口热气,然后从背包右边抽出擦汗的黄色小毛巾,反复地擦了擦,并把玻璃桌左边距离半米远、不知谁落下的中性笔笔头和笔盖给盖上,接着又半蹲着左右前后仔细看了两眼玻璃,生怕有多余的笔迹,在用毛巾使劲又擦了两次后,果然看到毛巾上多了一层薄薄地干灰。
折腾了一会儿后,李庆国小心翼翼地将营业执照正本平铺到玻璃桌子上的中间位置,并把长的一边跟玻璃桌子的宽平行,然后从右边口袋掏出手机,高抬着头,把手机拿到几乎与头一样高的位置,最后大吸了一口气身子一动不动,踮起脚尖,拍了一张。不过照片很暗,加上手也抖了下,身体把背后的灯光给挡住了。于是他又往左边挪了半米不到换了一个站立的位置,这次歪着身体,上下身体几乎错了位,正准备按下快门时,这时突然来了个熟悉的声音,
“李哥!唉!李哥真是你!”这人用手拍了下李庆国的肩膀。
李庆国连忙把身子弄正,左手压着营业执照,回头看了看,这人好面熟,不过记不到名字。他使劲想了想还是没记起。待李庆国转身后,这人就递了一根烟过来。
李庆国连忙拒绝道,他很确定这人见到过,于是装作认识的样子,笑着回复道
“额,是你!这会儿不抽!这里不能抽!”
“看来硬要喝酒后才抽,我也来办点事,你公司注册好啦!”
“对,今天刚拿到。”
“好,那你先忙,我过来拿财务章的。”说完这人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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