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北为尊且要避开尊贵的正北方位的传统,上海县衙坐落在县城的东北方位。整个县衙由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四合院组成,外面围着高高的灰色围墙,占地面积很大,可以说是上海县最大的建筑群落。
因为中国历代有官不修衙的传统,所以上海县衙虽大却显得很破旧。据说,从嘉靖年间到现在,历经数十年,上海县衙都没有真正大修过,现在看起来显得颇为灰暗邋遢。
此刻,天色虽然幽暗寒冷,但是县衙附近却是灯火闪耀,人头攒动。赶考的、陪考的、做买卖的等数千号人聚集在附近,弄得县衙周围各个街道上人声鼎沸,热闹喧嚣。
由于经常遭受天灾人祸,二砂场村的人口流失很大。嘉靖年间的二百多户人家到现在仅剩下几十户了。人口巨减导致入学的学童也变少了,满打满算,二砂场社学如今还有十八个入学少年,被人风趣的称为“十八小罗汉”。
此刻,除夏书信外,社学里其他十七个同窗都已经到了。他们一个个穿着厚实的棉袍棉袄,挑着灯笼,提着长耳竹篮,聚集在社学先生赵子明周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焦急的等待着县试开始。
赵子明,二砂场社学的教学先生,是一名老监生,国子监贡监出身。
他约有五十多岁,背略有点驼,头戴一顶灰色的东坡帽,身上穿着厚厚的黑色右衽棉袍,腰里系着一根黑色丝绦,棉袍下摆一直拖到脚跟,整个人显得臃肿肥胖。他的脸就像一块老榆树皮一样,硬朗黝黑,皱纹纵横。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时不时闪着精光,额下那一把灰白的山羊胡须打理的井井有条。
赵子明是在二十二岁时考中生员进入县学的。随后几十年时间里,他不停的征战考场,岁月蹉跎,黑发熬成了白发,却始终未能通过乡试,考中举人。后来,因为家境败落,实在无法再支持他年复一年的赶考,赵子明才不得不放弃了追求入仕的挣扎,回到二砂场当起了一名教书先生,赚钱糊口。
“牛大财,杜二虎,丁有地,你们三个到外面瞧瞧夏书信来了没有?”
眼看着县试就要开始了,还不见夏书信的影子,赵子明心里不由有点发急。
二砂场社学已经三年没出过秀才了,这种尴尬的局面让赵子明这个作先生的在同行面前老是无法抬起头来。他早就暗暗发誓,今年的童子试上一定要有所突破。
据他估量,这次参加童子试的十几个弟子中,夏书信是最有希望一路斩关过将获取生员出身的。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竟然到现在还不见踪影,他岂能不急?
“哼,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敢姗姗来迟,还让先生为他如此忧心,夏书信这小子的品性实在是恶劣不堪,先生,等下你一定要狠狠训斥他一番,让他知晓尊师......”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一边呆着去!”赵子明转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个胡乱扯话的家伙。
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扯话的人赶紧低眉顺眼的退到一边,不敢再吱声。
这个人叫白好学,三十多岁,尖嘴猴腮,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副奸滑之相。
白好学穿着一身黑乎乎的散发着恶心异味的破旧棉袍,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浆洗了,表面上竟然泛着一层油光,就像一层盔甲一样套在他身上,给人硬邦邦的感觉,邋遢之极。
白好学是一名在籍不在学的读书人,参加了好多次童子试,屡试不第。
在大明朝,科举者必在籍,但不必一定在学。
朝廷的法定在学年龄是八岁到十六岁,超过年龄仍未通过童子试获得生员出身的学童就要退出社学。
这些退学之人仍然可以以社学在籍人员的身份参加童子试。这种在籍不在学的人为了获得功名出身,有人甚至几十年如一日参加童子试,一副不中功名决不罢休的决然姿态。
因此,在童子试考试现场经常可以看到这些二三十岁到几十岁不等的大龄“儒童”。
二砂场社学这次参加童子试的人员中除了十八名正式入学的学童,还包括三名在籍不在学的大龄儒童。
白好学算一个,夏书信的二哥夏书礼算一个。还有一个叫武高中,原来叫武三郎,后来为了图吉利,改名武高中,可惜老是屡试不中。
他们三个中,武高中的考龄最长,已经参加了将近二十次童子试,连一次县试都没有中过,可谓是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武高中这个名字算是白取了。
前去寻找夏书信的三个学生离开不久,就见他们领着夏书信哥俩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先生,信哥儿来了,信哥儿来了.......”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赵子明习惯性的捋了捋额下那把灰白的山羊胡须,望着人群中信步走来的夏书信,眼神不由一亮。
为了讨个好彩头,夏书信今天穿戴的都是家人这两天新置办的行头。
只见他头戴一顶崭新的蓝色四方平定巾,身着一件青色右衽盘领棉袍,腰里系着一条皂色丝绦,脚上穿着厚厚的黑色千层底棉靴。
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本来就帅气的少年经过这么一打扮,整个人看起来愈发精神洒脱,颇有点翩翩才子的味道。
赵子明的老脸上堆满了慈爱的笑容,连忙招呼:“书信,快到为师这边来......”
夏书信微微一笑,不理会周围那些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快走两步,从分开的人群中来到了赵子明身边。
“先生,学生来迟,让你久等了!”夏书信彬彬有礼道。
“不妨,不妨......书信啊,一切可准备停当?”
“回先生话,学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开考了!”
“好,好,这股精神头不错,这次肯定能中,呵呵......”
“谢先生吉言,学生一定竭尽全力,不负先生期望!”
“呵呵......”
看到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临考状态很好,赵子明原本有点惴惴不安的心绪不由静了下来。
尽人力,听天命。二砂场社学这次能不能出彩,现在全凭天意了!赵子明在心里默默祈祷着他一直信仰的如来佛祖。
前世久经“考”验,今世又有《科举观止》这样的作弊神器护体,夏书信自然不会对这个小小的县试发憷。他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确保把县试案首收入囊中?
他非常耐心地听完赵子明絮絮叨叨的临考嘱咐,瞪了一眼直往先生身边凑近乎的白好学,然后信步走到几个平时比较合得来的同窗那里。
至此临考之际,这几个同窗都显得很紧张很彷徨!还没考呢,有的人说话就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了。
哎,可怜的娃!就你们这种状态,还想考中?夏书信暗暗摇头。
说实话,在二砂场社学,夏书信确实没有看出有几个学生是块读书的好料子,顽劣不堪,榆木脑袋,倒是一个接一个!哎!
在这次童子试中,他估计绝大多数同窗都只能是打酱油的份儿,考中的人肯定寥寥无几。
看在平时关系都不错的份上,夏书信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一些开导的话,又讲了几个后世网上已经烂俗的段子,不知不觉中,几个同窗就被他逗得乐呵起来,紧张的气氛渐渐散去。
闲扯了一会儿,夏书信不经意间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呆然木立的二哥夏书礼,心里不由有点担心。
夏书礼已经参加过很多次童子试了,屡试不第。他最好的成绩是通过了两次县试,府试和道试的门槛始终迈不过去,到现在还是一名大龄儒童。
在夏书信看来,二哥资质平平,让他去读书简直是勉为其难!再说,二哥的性格懦弱,根本不适合进入官场这种勾心斗角龌蹉不堪的地方,即使他侥幸进去了,也无法长期立足,反而容易招致各种不测。
理是这个理,但是在夏家,这个理很难说通。
夏家有个认死理的强悍老娘徐三凤,老娘一向认为只有读书入仕才是人生正途,其他的都是邪门歪道,不足可取。在这种氛围下,恪守孝道的儿子们就不得不努力读书,拼命赶考。
二哥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了,但是依然不得不屈从于老娘的强权之下,继续走在漫无边际的赶考路上。
这次,为了能让二哥顺利通过童子试的三关考验,夏书信特意参考《科举观止》为二哥设计了一套考试方案,并猜了不少可能出现的试题,写成经典的范文,让他背诵下来。除此之外,夏书信还把一些考试的技巧一一传授给了他。
哎,他能做的都做了。二哥这次究竟能不能考中,就看天意了!
时间在考生们焦虑的煎熬中慢慢逝去。
当东方天际露出第一缕亮光的时候,上海县衙那油漆斑驳的暗红色大门轰隆隆的打了开来。
伴随着一阵响亮的开道吆喝声,一班方帽皂衣的衙役分成两行,拿着一根根水火棍威风凛凛的开道走了出来。
在这班衙役后面,只见一个头戴黑色瓜皮帽、身着青色棉袍的干瘦老头在两个随从的陪同下迈着方步姗姗走了出来。
这个干瘦老头在大门口处站定,抬头扫了一眼乱糟糟的人群,稀疏发黄的眉毛抖了抖,轻轻咳嗽了一声。
旁边的随从见状,赶紧招呼提锣的衙役敲起来。
“当啷——”
“当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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