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泽端沿着小巷走。熹微的阳光有些狼狈地透过树荫,洒满一地斑驳陆离的斑点。长安城内的小巷四通八达,四处种满了不知名的树,至少这些树在生界的时候他从没见过。树叶正朝着阳光的那面是普通的绿,背面却是暗沉的黑。抬起头他看见的是一片黑。这片黑切割了光明与人之间的距离。
金黄色的斑点落在地上,看起来真像一枚枚金币。三月的风迎面吹来,风里不再夹杂着晚冬的凛冽,空气柔和得像是吻在皮肤上。远处传来了鸟类的嘤咛声。早晨的阳光让人舒适得几乎忘记了一切压力。
他来得早了些。距离他和晏鸿离约定会合的时间还早上二十分钟。老规矩,迎新仪式一个小时后在喧寂园开始,公共世界所有的级别重要的执行官都必须参加。届时主城区和旧城区会在新人们中争夺有才干或者不会惹麻烦的新人,每一年迎新日主城区和旧城区之间都会闹出几场不大不小的矛盾。希望今年能正常点,许泽端想。
他慢慢踱步到树下,闭上眼睛养神。
完成之前那个任务虽然难度级别不高,只是一个普通的C级,但尾鹿在公共世界已算是稀有物种,光是悄无声息地追踪尾鹿群,他和晏鸿离就耗去了两天时间。一只正常的尾鹿幼崽都有一米六左右的高度,他和晏鸿离捕杀的是一只成年尾鹿,高度有两个他那么高。虽然体型庞大,尾鹿在高速移动时甚至能达到70多公里每小时。
许泽端感受到脖颈处有一块冰凉。那是每一个伊马教教徒都必须佩戴的项链。银白色的链条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是一块黑色的漏斗形状的金属铁片。
伊马教教徒信奉的是时间,他是虚无缥缈的时间的忠实信徒。
时间在公共世界里可有可无,却又雾锁烟笼般浮荡在每个人的心中或脸上。也许它是一道窝藏在眼角的皱纹,是日升月落轮替里不变的希望或绝境。时间的力量怖人,是最公正也是最残忍的神明。
最近两周一次的朝拜会议到会的人有所增长。也许是旧城区的祸乱闹得人心惶惶,主城区的各教教徒天生就有一颗担惊受怕的心脏。伊马教作为公共世界的三大教之一,原本就独身于光明门和耶利教之间的斗争,两边都不得罪也不谄媚,这也是伊马教教徒数量远远庞大于另外两教的原因之一。安稳的环境人人趋之若鹜,混乱的斗争尽管激情热血但仍让人避之不及。
伊马教相较于另外两个,的确更加安稳。耶利教的每一个教徒都是疯子,热衷于暴力、嗜杀。“除了前行我们别无选择”,这是耶利教的教理。据说耶利教是基督教的衍生物,这一说法无从考证,但是许泽端不止一次猜想,如果耶稣知道这一邪魔外道的存在,是否会后悔复活。
光明门的由来说法纷纭,但最让大众接受和认可的说法,是在公共世界的早期,光明门与耶利教曾同宗同门,二者同属于格丁尼教,但教徒们日益两级分化,有的人追求暴力,有的人追求安乐,最后热爱生命的那一群人叛逃了耶利教,最后耶利教和光明门分裂为两个势同水火的宗教,剩下的那一小撮人继续信奉格丁尼教,但势力却大不如前,最终还是衰落湮灭于时间。
光明门的教徒崇尚和平,向往法制,建立乌托邦式社会是他们的终极理想。他们自诩为普世之光明的传播者,“光明永不陷落”。
这一和平模式从前持续了多久,许泽端不清楚,但和平的假象被打破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几十年前,那一场暗无天日的静园战役,让公共世界割裂为主城区、旧城区和静园三大部分,之后静园更名为喧寂园,主旧城区的矛盾平息了一阵子。
喧寂园由主城区和旧城区共享,相当于墓地的意义。每一年从生界和死界来的新人们都会被投送到喧寂园。直到在公共世界的生命终结,常务官会将死去的人运送到喧寂园,作为进入下一个世界的容器。
喧寂园,许泽端无声地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生前喧嚣,死后尘寂,喧寂,真是生动形象,他想。
喧寂园作为主城区和旧城区之间的共享处,等同于公共世界介于生界和死界之间,作为两个世界的过渡。按照伊马教“宇宙漏斗论”的教理,打个比方,这三者就像是一个宏大如宇宙的漏斗,生界与死界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经济,政治和文化等领域发展进程趋势上有很大不同,有时在生界发生了战争,在死界却安然无恙;或者死界爆发了一场全球性的疫病,地球人口损失近半,生界却还停留在人口超载的状况。但三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一样的,现在仍然是21世纪。
公共世界从不允许平民谈论生死两界的事,《公共世界法规》的相关惩处也十分严厉。除非你谈论的是你来到公共世界前的记忆,毕竟你在上一个世界已经是个死人了。
有时许泽端会从其他主务官或者伊马教里的教徒们那获得生死两界的情况。除了感觉有点时光唏嘘,他并不怎么关心另外两个世界。它们看起来息息相关,却又互不相干。而公共世界则是漏斗中间那个连接两个世界的枢纽。
每一个个体都是生命,每一个生命即为不同。即使是同一个人,也会经历无数次生死界的轮回,他们无外乎是漏斗中的一粒沙,总会在公共世界停泊数十年,作为去往另一个世界需要的铺垫。直到他们对上一个世界的记忆完全清零,公共世界就会自动把他们弹出,开启下一段世界。为了避免在上一个世界的记忆与下一次的世界发生重叠造成错乱,来到公共世界的每一个人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忘,无论有关美好,或是悲痛或是遗憾。
许泽端有时会心存侥幸。一开始他并不清楚自己是从生界来的还是死界,因为这两个世界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在他成为公共世界新人的第二天,专门负责培养他的导师,唐·哈柏,给了他一份档案袋,里面装的是他在上一个世界的简介。许泽端这才知道他来自生界。再后来,他的职位越来越重要,能看到更多平民无法接触的事,了解得更多了,他明白自己也可能来自死界,因为每一个生命都会在生界或死界和公共世界生活,永无止境。他不过是一叶漂浮的孤舟,公共世界只是他暂时停靠的口岸。
但他还是十分欣慰,他记得自己在生界是一个普通人,十分不幸地罹患难以治愈的病,于是二十岁不到就翘辫子了。美好的记忆虽然谈不上,但起码是平静的,与公共世界相比好上太多。有时他太无聊,也会去回忆生界的生活尽管随着他在公共世界的时间待得越久,关于生界的记忆会逐渐被公共世界清除,但起码他拥有过,这一足够。
许泽端睁开眼看表,十分钟过去了。风不知什么时候停的,阳光晃得他的眼睛有点眯着,最后他还是闭上了眼睛。巷子里传来了阵阵早餐的烟火气息。他有点想念生界的肠粉了。
主城区和旧城区之间的生活差距,一开始并不大。那时的生活确实不错,甚至可以用美好来形容。主城区的人们可以登上旧城区的贡马山顶看日升日落,听卡丁湾傍晚时分涨潮时特有的海浪拍打巨大石块产生的轰鸣声;旧城区的人们可以也可以在主城区新建的莎弥尔大街上漫步,购买一些旧城区缺的物资,在坦布尔一号大楼观赏主城区那些科研疯子研发出来的新型科技展。光明门和耶利教最起码也会保留台面上的融洽和谐。
情况从何时开始变得更糟的,几乎没有人知道。也许就像生界时杜鲁门总统发表演说即拉开了美苏冷战的序幕,变故的发生都存在一个重要节点。
那个节点,也许是主城区只针对旧城区的人上调了物价,使得旧城区的众多平民购买不起基本的生活用品;也许是因为旧城区在特里克森林分属辖区加派了军队。也可能是被记忆和时间遗忘的哪一天,许泽端从《公共世界日刊》上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让他从生界追到了公共世界,几近两辈子。于是他接收了伯里郡军区的“伊甸园”任务,以一名任务完成度出色的中士的身份潜入了主城区。
三年的时间,他从中士升到了主城区最顶尖的五位主务官之一,给旧城区传送了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情报,完成了82次任务,用长安城那些废物会议长的话形容他就是“为公共世界和主城区而生的战士”,却连那个人的一根毫毛都没见到,年岁逝去,莎弥尔大街也更名为曼纽因大街。
许泽端的思绪又从那个人身上转到了长安城上。长安城高级会议厅大部分由下列各部分人组成:商人,科学家,各式各样的工会领袖或公共世界秩序专家,三大教的高级主教和职业新闻工作者等。这些人要不是资产阶级就是手握重权的各行业的精英,长安城高级会议厅将他们所属行业和千万公民收入己手,为主城区服务,和在生界时相比,他们对金钱和物质的贪婪心没有那么重,也不容易受到巨大利益的引诱,但是,他们对权力的欲望却可以抛弃一切,他们热衷于击倒一个个分权的政客或对手。他们在欲望的荒原上追逐,心和特里克森林一般暗无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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