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太子刘据一家主事人因巫蛊一案相继殒命后,长安城里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些行巫蛊、写咒文咒杀至亲邻里的事件,长期不绝,京中官员多次为这些事情奔波,邴吉身为廷尉监,也受命查察此事。邴吉查案的地方都是诸郡设在京中的郡邸处,而各郡邸又设了郡邸狱,这郡邸狱是那些诸侯在自己郡邸中所设的羁狱,其中一处就羁押着太子刘据的孙子刘病已,邴吉便在此中办案,他可怜这太子唯一血脉,挑选了两个厚道的女犯,一个叫赵徵卿,一个叫胡组的轮流哺乳皇曾孙。
皇曾孙越长越大了,这日邴吉又带着衣食来到郡邸狱,两女犯见廷尉监来了,便拉着皇曾孙行礼,皇曾孙在一旁叫他:“廷尉监。”
刘病已并不知这廷尉监是何名姓,邴吉也不是个邀功博名的人。邴吉听皇曾孙用稚嫩童声叫自己后脸上的笑意把这初春的寒意都要融化了,随后问了二人:“皇曾孙今日可有异样?”
女犯赵徵卿答道:“皇曾孙身体安康,近日饭食是越来越大了,将来不定是同今上一般的我大汉雄主!我二人能代行乳母之责,养育皇曾孙是我等之幸。”
邴吉点了点头,把身后包好的衣食交给赵徵卿二人,嘱咐她们切勿过分张扬:“长安城里想绝太子后的人不在少数,你二人定要小心照料,不要让黄泉之下的卫后和太子再为皇曾孙担心半分。”
二人答道:“廷尉监放心,如今这长安城都知道太子无辜,是奸邪当道,我二人定保皇曾孙周全。”“有你二人这句话便已足够。”
邴吉离开郡邸狱,准备回未央宫复旨,出了郡邸狱已是午正,长安城繁忙依旧,两年前的巫蛊之祸丝毫没有影响长安城的生活,从长陵邑、安陵邑、霸陵邑、阳陵邑经由横门、厨城门进入长安城内行商的百姓络绎不绝。刘据当时征四市民夫血染长安城一事已被百姓们抛诸脑后,而从“太子谋反”到“太子冤屈”也不过一年时间。邴吉一想到太子刘据,只是自顾摇头:“时如沙海,风吹则逝!卫后太子可怜哪!”等邴吉走到未央宫北关时,已经是未初一刻了,进了宫门,便朝着宣室殿方向去了。
邴吉到宣室殿门口时,黄门进殿通传:“禀陛下,廷尉监邴吉到。”
“让他进来。”“诺。”
邴吉被带到皇帝刘彻榻前,邴吉顿首:“臣廷尉监邴吉拜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刘彻自经了巫蛊一事后,更见苍老了,但天子之气未见消散,整个椒房殿都能听到他让邴吉起身的“起”字。
“邴吉,这长乐宫、未央宫在长安城多少年了?”邴吉答道:“回陛下,长乐宫和未央宫自高祖七年至今,皆已逾百年了。”
“百年,这百年间可有一事有朕于两年前做得荒唐?思子宫、归来望思台,朕也换不回太子了,就连卫后也把朕抛下了。”邴吉每每回奏查巫蛊事,刘彻都会有意无意地说着思念卫后、太子一事,今日他不再同往日一般说些唯唯诺诺的话,而是回道:“陛下万不可再伤怀过往,如今巫蛊一事依然悬而未决,当将此乱事了结,才不至羞对卫后太子,愧对列祖列宗!”
刘彻听后从榻上移下来,站在邴吉面前,说道:“朕实非沉湎过往,不过是见巫蛊奸邪一日不除,自觉愧对卫后太子,老了啊,说的话就不正了。邴吉,你在郡邸狱中可有瞒我之事?”
邴吉知刘彻是在试探自己,碍于左右有人,也不明言:“陛下,我在郡邸狱中所忙碌的,全长安都知道,陛下乃我大汉天子,臣凡俗之事,自然早已上达天听。”
刘彻道:“邴吉啊,朕也不是万事全知,何况巫蛊一事当为重,长安城内可已肃清干净?”
邴吉回道:“陛下,巫蛊一事往来已久,容臣细细道来。征和元年,丞相公孙贺奉诏缉捕了从中华龙门进入建章宫的朱安世,彼时朱安世构陷丞相子公孙敬声同阳石公主私通,并埋桐偶,咒杀陛下。征和二年,丞相父子,连同两位公主及卫仲卿的儿子卫伉一并坐罪被诛,这便是巫蛊一事起由,可臣遍查至今,丞相父子确无实证行蛊事,但奸佞江充不管这些,靠着陛下荣宠,又与卫后太子有嫌隙,便编造了一连罪案,陛下因病居于甘泉宫,就此被蒙骗。江充党羽遍布长安城,百姓之中又有信胡巫者,故虽巫蛊一事已过两年,却仍无法理净,以正乾清。”
要按往日,邴吉如此指出天子错误,刘彻断然是不答应的,但如今错已铸,只看如何弥补了,他又走到榻前,这次没坐上去,而是让黄门拿出早已拟好的皇诏就地宣读:“上诏:朕自太子薨后,身骨不如以往,时有不适之感,政令昏昏,恐如屈子言年岁之不吾与,着令邴吉速结巫蛊一案,了朕风烛之愿,可面高惠文景诸位先祖。”邴吉接了诏,刘彻便示意他退下了。
邴吉出了宣室殿,回头看刘彻那一头青丝,手脚颤巍,此时哪里还像当初尚未弱冠便御极天下的汉室皇帝,哪里还有少年征匈奴、行推恩、通西域那般的雄心壮志,邴吉看到的只是个暮年老人,时而清醒,似有雄风;时而混沌,杀伐专擅。邴吉不忍,不忍皇帝刘彻年老孤苦,自从有意立少子刘弗陵为储君后,他最宠爱的钩弋夫人也因受过斥责,忧死在云阳宫,可谈心者皆离他而去了。邴吉也不忍尚在襁褓就身陷冤狱的皇曾孙刘病已,如今看来刘彻的这个皇曾孙还未得到他的认可,不知何时是个头。邴吉回到郡邸狱,先去见了皇曾孙刘病已,见其如常安妥后,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考虑如何进言为这皇曾孙得宗正录籍,确成宗亲一脉,这一思又过去许久了,事也出现了变化。
转眼便是后元二年,这一年,皇帝刘彻病重,不再常住甘泉宫了,而是往来长杨宫和五柞宫。在五柞宫时,有善于望气的人向刘彻陈奏,说是长安城内有天子之气,而这股天子气就在长安城各收押罪人的牢狱中,刘彻这时候真如他所言“政令昏昏”,竟下诏要将那些在长安二十六官狱中羁押人员一律抄录,不论罪行轻重都要处死,一时间,长安城牢狱喊冤声不断。
当晚,内谒者令郭穰到达郡邸狱前,要派人进去处死囚犯,邴吉用身子挡住门口,不让他们进去,甚至向郭穰一行说道:“郡邸狱中皇曾孙还在,旁人无辜杀死都不行,何况这还是陛下的亲曾孙,难道你们竟要做出江充那般苟且之事吗?”郭穰不再上前,就和邴吉僵持,双方互不相让,也不言语,一直到天明。
鸡鸣天亮,郭穰带着众人回到五柞宫,上疏弹劾邴吉,说邴吉处事固执,不知变通,违抗诏令,应即撤官交由廷尉自审。刘彻见了疏,便问郭穰:“邴吉可与你说过什么?”郭穰将邴吉的话陈明刘彻,刘彻一下就愣了,自叹道:“天不绝太子后,这是上天要邴吉这样做的。郭穰,传诏,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的诏书一颁,邴吉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去了,皇曾孙得以保全,太子一脉总算有后留存了。此时皇曾孙刘病已已近五岁了,从襁褓到现在,经历良多凄惨,无父无母,贵为皇子,却坐监数年,好不容易天下大赦,又迟迟无诏令宗正录籍,始终是长安城中一布衣。一切转机都发生在大赦天下后几日。
后元二年春二月,五柞宫。
乙丑日,大汉一代雄主刘彻弥留之际,册立少子刘弗陵为太子。丙寅日,刘彻将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召至榻前,让四人受诏辅佐太子登基为帝,而霍光、金日磾、上官桀则分别加封为博陆侯、秺侯和安阳侯。该日刘彻还下了第二道诏令,这道诏令便是让宗正为刘病已录籍,收于掖庭抚养,此诏一出,刘病已便正式进入皇室宗亲了。丁卯日,刘彻驾崩于五柞宫,带着他的人生遗憾离开人世了,或心有不甘,或还有隐忧,但都交于后人了。戊辰日,太子刘弗陵登基即位。
三月甲申日,先帝刘彻葬茂陵,谥号“孝武”。
刘彻大赦天下时,还未颁定刘病已录籍诏书时,邴吉对守丞说到天下既已大赦,皇曾孙就不应再在郡邸狱中了,他让守丞以官府文书名义向京兆尹说明皇曾孙情况,把刘病已连同胡组一起送过去,可京兆尹却不敢接收,又把二人了回来。大赦天下几日后,刘彻撒手人寰,而胡组也要回家了,可刘病已牵着她的手就是不要她离开,哭着叫她“阿母”,邴吉狠不下心,就用自己的俸禄雇佣了胡组,这才把胡组留下同赵徵卿一起又抚养了刘病已几个月。
胡组离开后,邴吉又把刘病已送到其祖母史良娣家中,史良娣因刘据一事早被杀害,家中只有史良娣的哥哥史恭和史恭的母亲贞君,贞君年老,但看着刘病已年弱孤苦,于心不忍,就让他跟着自己,亲自照看他。再之后先帝遗诏传来,刘病已由宗正录了籍,就被送到了掖庭,交与掖庭令抚养。这样从襁褓之中到垂髫孩童,一来二去多少年,邴吉也总算可以放心去为朝廷做事了。
其实刘病已在被送到掖庭前,邴吉就找过掌管掖庭府藏的少内啬夫,让少内啬夫给刘病已买上好的肉食粮米,可少内啬夫说:“廷尉监,不是我不想给皇曾孙买上好食物,可没有陛下诏令,我也不敢去买,还请廷尉监见谅。”邴吉也不让少内啬夫为难,因自己担着廷尉监,俸禄已经足够肉食开支,就把自己的俸禄支出一部分,交给少内啬夫,让其好生照顾皇曾孙。如今朝中明告让掖庭抚养皇曾孙,少内啬夫也就没有先前的担忧了。
刘病已初到掖庭时,掖庭令是做过刘据太子宾客的张贺。张贺是孝武帝时期张汤的儿子,只因为受巫蛊一事牵连,遭了腐刑,后来大赦,担了这个基本由宦者出任的掖庭令,掌管一些宫人琐事。这一日,刘病已被邴吉带去掖庭,天上犹见星月,地上不用烛火已然通明,一路上邴吉不断安抚这个尚满五岁的皇曾孙:“殿下去了掖庭,就不怕了,掖庭里掌事的是曾经王父宫中的张贺,他会好好待你的。”刘病已“嗯嗯”答着,也不像其他孩童一般左顾右盼,而是径直走他的路,一点偏差也没有,对他来说到了掖庭就安全了。
邴吉到了掖庭门口,扣了扣门上的环,里面沙哑地传着一声“谁呀”,并听到下门闩的声音,开门的是个老宦者,见是廷尉监带着皇曾孙来了,忙准备跪下行礼,邴吉托住了他,说道:“不必拘礼,带我和皇曾孙去见掖庭令。”老者“诺诺”答道,在前面引路。
三人来到一住所前,老者在门外传道:“掖庭令,皇曾孙和廷尉监来了。”里面的人立即打开房门,见到刘病已和邴吉二人,登时就声泪俱下:“先帝有德,遗太子血脉,廷尉监心善,保太子遗孙。”邴吉把他扶到一旁枰上坐下,并宽慰他:“掖庭令虽曾为太子宾客,此刻勿要恸哭伤身,皇曾孙还在此处,就不要再让皇曾孙难过了。”张贺听后,忙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说道:“失礼了,失礼了。让皇曾孙见笑了。陈如,你带皇曾孙到他的住所去,我和廷尉监还有事相商。”老者领命,带着刘病已离开了。
张贺等刘病已二人走远后,就问邴吉:“少卿,皇曾孙到现在可知你的名姓?”邴吉摆了摆手,说道:“不曾告知,只知我是廷尉监,我吩咐郡邸狱一干人等也不要告知他。我不是个争功的人,不过就是做些善事,保全生灵罢了,名姓如何,不是要事。”
张贺相当敬佩邴吉为人,听邴吉说这些话更是起身拱手行礼,说道:“少卿德行在我之上,我自愧不如。如今新君刚立,正是用人之际,想必以少卿为人,必定受博陆侯重用,得进内廷。”邴吉还是那般平淡:“位极人臣不是我所想的,我只是为了我大汉江山得以绵延千秋万载,我力保皇曾孙也是为此心愿,望掖庭令能替我行照看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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