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迎春回后,邢夫人像个没事人,倒是王夫人养了她一场,又是伤心,又是叹息流泪。宝玉来请安,见王夫人好像刚刚哭过,不知因何缘故,也不敢问、不敢坐,只在一旁站着。王夫人叫他过来,拉着手,让他上了炕。见他呆呆傻傻,便问:“怎么啦?谁又惹你了?”宝玉道:“没有,只是昨儿听二姐姐在那孙家受窝囊气,又不敢惊动老太太,晚上连觉也睡不着。咱家姑娘,那受得了那种委屈?况且二姐姐心眼好,性格懦弱,从不和人拌嘴,明摆着受人家欺负。真替她着急难过,又没办法救!”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泪来。王夫人抹泪道:“真没法儿,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她命不好呢?摊上了这么个主。”宝玉道:“我倒有一个好主意:这回二姐姐再回娘家来,索性就别让她回去,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他家若来人接,干脆禀明老太太,就挑明了要孙家的休书。以二姐姐的像貌品格,难道还愁嫁不出去?再给他找个丈夫,比他好的人多了。”王夫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你胡说什么?别发呆气了。女孩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孩子没出嫁之前要听家长的,不能反驳;出嫁之后要礼从夫君,与丈夫一同持家执业、孝敬长辈、教育幼小;如果夫君不幸先己而去,就要本本分分,扶养孩子长大成人,还必需尊重孩子,得听孩子的话呢。迎春刚嫁过去,小两口免不了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过上几年,生儿育女,互相了解就好了。不许你告诉老太太,小心我揭了你的皮!快去念你的书罢,仔细你爹回来又考你。”宝玉一听这话,不敢吱声,一言不发便出来了。
带着一肚子怒气,宝玉径直往潇湘馆走去,他知道,只有黛玉了解自己的想法,一进门便哭了。
那时黛玉正给鹦鹉喂食,穿浅粉色修身裙,更现出优美身姿;那粉色浅近白色,却很妩媚,似少女脸颊红晕;衣袖上镶着宽宽的素边儿,更衬出几分高贵之气;衣上绣着绽放的荷花,开得娴静优雅;足上一双同色缎子面儿珊瑚珠绣花鞋。头发只盘单髻,后一半柔顺地披散在腰后,两缕流苏从耳边蜿蜒垂下,乌黑的秀发似浑然天成的黑玛瑙。外面罩着石榴红织锦面披风,一双纤纤玉手,拿着银勺,愈显肌肤胜雪,娇嫩清秀;脸上未施粉黛,却艳若桃李;红唇未涂胭脂,却红艳欲滴。浑身上下无不显得雅意悠然、大气婉约。
见宝玉哭得稀里哗啦,黛玉便问:“怎么了?谁又惹着你了?”问了几声。宝玉却不回答,呜呜咽咽只是哭。黛玉见他如此,谅他也没个正题,抿着嘴笑了。问道:“难不成是我们得罪了宝二爷?”宝玉这才摇着头说:“不是,不是。”黛玉咯咯笑着:“是不是又挨骂了?你好好上学不得了,省得每次问你都答不上来。”宝玉道:“你想哪儿去了,不是因为这个。”
黛玉一听,又问:“是不是谁家的漂亮丫头小姐死了?你又替人家伤心?”宝玉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二姐姐回来说的那些话,你又不是没听见。原以为她嫁了好人家,没想到却跳进了火坑。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一块,怎忍心听她如此伤心难过?”
黛玉这才知道是因为迎春,叹了口气,也和他一起伤心起来:“我们姐妹几个,每日在一起时不觉的,早晚都要嫁人。若嫁好人还罢了,可每每像二姐姐这样为多,整日刀山火海的,真不能活了。”
说着也哭了起来。紫鹃端茶进来,见他两这样,还以为又闹意见了呢。放下茶杯说:“二爷不来则已,一来便和姑娘怄气,这又因为啥事儿?”这时,袭人来了,见宝玉和黛玉都在哭,也以为他两闹别扭,便道:“二爷,老太太叫你呢。又把林姑娘惹恼了?”黛玉给袭人让座,两个眼圈儿已经红了。宝玉说:“每次都瞎猜,我们是在为二姐姐难过呢!怎么嫁了这么个人家!”转身又对黛玉说:“妹妹,我让你解闷儿,你倒好,却陪着我哭,早知道就不来了。你快别伤心了,保重身体要紧!我去去就来。”说完就往外走。袭人说:“我说呢,二爷和林姑娘好着呢,才不会闹意见呢,走吧。”说完便跟宝玉出来。到了贾母这边,贾母已经歇了,宝玉便说:“咱俩还回潇湘馆。”袭人却怕他又去生事,连拉带拽,把他弄回怡红院去了。
次日,宝玉正要上学去,迎面就碰上贾芸前来道喜。原来工部出了个郎中缺,北静王推举贾政拟正,获得恩准。当下喜讯传来,荣宁二府张灯结彩,准备庆贺一番。贾政谢恩回来,宗祠里磕了头,又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谢客了。
亲戚族中的人,闻听之后,自然都来祝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高朋满坐。真是: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连摆了两天酒席,俱是庆贺之用。
一帮清客相公们也炸了窝,更在园子里弹冠相庆,挨挨挤挤,就像开窝煮饺子。当下便有单聘仁与贾政说道:“据我看,好戏还在后头呢,宝二爷的学问也大进了,名题金榜那是迟早的事儿。”贾政道:“哪有?不过是每天混作着上学,什么也没学到。”单聘仁道:“老世翁太过谦了!有代儒老先生带着,还能差得了?照我看,宝二爷将来必定是要高发的。”贾政笑道:“那还真得借你吉言了。”单聘仁刚说完,詹光又道:“晚生也有话说,不怕冒昧,想和老世翁商量另一桩喜事。”贾政道:“何事?”詹光陪笑道:“晚生的朋友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千金小姐,生的容貌俱全,尚未受聘。他没有儿子,家资巨万,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须人才品格俱佳,才肯作亲。晚生瞧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成的。更别说老世翁的门楣!若晚生去说,肯定一槌定音。”贾政道:“宝玉倒是到年纪了,老太太也经常说起。但这位张大老爷还真不太熟悉。”詹光道:“您就放下一百个心,有我呢!更何况大老爷那边还沾着亲,老世翁一问便知。”
贾政想了想,答道:“没听大老爷提过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贾政一听,才知道是邢夫人弟弟邢德全的亲戚。晚上,贾政把提亲之事告诉了王夫人。
次日,邢夫人和王夫人都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当着贾母的面儿提起张家的事。邢夫人道:“那张家也算是老亲了,但好多年不来往了,不知他家姑娘怎么样。前日问安的婆子说起过张家的事,说他家的姑娘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世面,是个永辈子不出门儿的主。家境却是极好的,张大老爷只有这一个女儿,想赘个女婿上门。”贾母一听,不等她说完,便道:“断断使不得,我们宝玉是个金豆豆,岂能平白无故地送给他们!”邢夫人道:“老太太说得对,咱是什么人家,什么样的女孩儿找不着?林姑娘还是宝姑娘?恐怕老太太心里早有人儿了吧?”贾母点了点头,与王夫人道:“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我的话:这种亲事作不得,不兴在外头胡乱答应人家。宝玉的事儿,我自有主意,亲上加亲最好,恐怕出不了这个园子!”
晚上,凤姐正在分派事务,王夫人忽然进来道:“才刚老爷回来,说起宝玉的干妈马道婆,竟是个混帐东西,邪魔外道的。如今让人识破告发了,被锦衣府拿住送入刑部监,察院坐堂说要问死罪呢。前几天被告发的。那个叫什么卜世仁,他有一所房子,卖给了斜对过的掌柜。这房子加了几倍价钱,卜世仁还要加,对方那里还肯?卜世仁便买通了这老东西,因这马道婆常到对面店里去,那店里的内眷都和她相好,她就使了个法儿,叫人家的内人得了邪病,家翻宅乱起来。她又去说,这个病他能治,那掌柜的求医问药,各种方法用绝了,没办法,只好让她试试。
这个马道婆就用些神马纸钱来烧了,果然见效。她又向人家内眷要了十几两银子。岂知老天爷有眼,也该她倒霉。这天急着回去,掉了个绢包儿。店铺里人捡起来一看,里头有许多纸人,还见纸人身上扎着针。正诧异着呢,那老货回来找这绢包儿了。店里的人马上把她拿住。身上一搜,搜出个匣子,里面有象牙刻的一男一女,不穿衣裳,是光身子的两个鬼,还有七根朱红绣花针。掌柜立时命人把她送到锦衣府去,开始还不承认,后来动了大刑,立时问出许多隐情来。涉及京城的许多王公贵族,如镇国公、缮国公、锦田侯、锦乡侯等几家诰命、甚至南安太妃,好多家的事儿呢。所以知会了营里,把她家中一抄,抄出好多泥塑的煞神,几匣子闷香。炕背后空屋子里还挂着一盏七星灯,灯下有几个草人,有头上戴脑箍的,有胸前穿钉子的,有项上拴锁子的。柜子里无数纸人儿。底下几篇小帐,上面记着某家验过,应找银若干。得人家油钱香分也不计其数。”
凤姐道:“咱们的病一准也是她弄的,只不知道内鬼是谁。”王夫人叹了口气道:“那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吗?”凤姐儿明白她指的是谁,两人却都不说透。只等水落石出时,再一发收拾。凤姐儿又问:“那个卜世仁抓了吗?听说他是芸儿的舅舅呢。”王夫人笑道:“管他是谁?那个卜世仁被打了四十大板,好悬没给打死,这回真‘不是人’了,不成个人样儿了。”
王夫人又略坐了坐便回了,提起刚才的马道婆,凤姐儿想起探春来,要去和她说事儿。便叫一个丫头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彩明、丰儿、善姐和小红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见月光如水银泻地,照得很亮,凤姐便说:“别挑灯笼了,这么亮。”彩明便和提灯笼的回去了。走到茶房附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估计又有人在那里搬弄是非。便命小红:“你进去仔细细打听,套出原委告我。”小红应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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