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是牛蛋。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临照了。
我三十年来共计三次想要走向死亡,我很难保证以后不会再有,但我相信,你是知道我的。
第一次是36年。
那一年我们一家三口饥肠辘辘地躺在邪邪庙里昏睡过去。后来我看到的是父母双双亡故,父亲瞪得老大的眼珠子被埋在土里,母亲全身上下血肉模糊。我独自在阴冷的月光下面对这瘆人的一幕,心生畏惧,瘫坐不起。
年幼的我过早触摸到了死亡的边缘,我曾一度认为生命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消亡将是最好的开始。
现实是昏暗的,如果你要它明亮却无能为力,那最好的方式表示让自己习惯昏暗,又或者,归于昏暗。我融入了这片黑暗,闭上眼等待死亡的威胁和命运的审判。
但冥冥中一根无形的线在拉扯我,就好像一只强有力的臂膀要把我自暗流涌动的沼泽中提携出来。我忽然心中一凛:
是了,我没有找到你的尸体,没有尸体便很能说明你终究是逃过此劫。即使你无故失踪,这也让我心存侥幸,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而这希望,同时也是我昏暗王国里最后的一星火光。
后来,我给唐西村的养父母做了儿子。
第二次是50年。
48年我已长大成人,一身健硕的体格和成熟的心性让我成为唐家的当家人。
49年我赶上新中国的成立,迎娶了邻村的凤儿,后来我们有了三个孩子:喜红、俊虎和小红。
喜红是50年的孩子。在生下她的第二天夜里,我突然觉得完成了终生的宿命。
我亲自目送了亲生父母的离世,用心给养父母做一个好儿子,幸福地迎娶了凤儿,为唐家继续了香火。
我花费了一夜的时间来思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终身的使命已经完成。
我四年级的时候看过一本书,有一个作家认为人应该向死而生,而且他认为一个人一旦年满三十岁,即使身子健康,也要选择死去。因为三十岁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完成了社会和生物学赋予他们的责任和义务,他们终身奋斗的使命全部完成,并且身体各种技能都开始逐渐出现衰竭的迹象。
作家认为人应该是社会的第一生产力,实在不应该在后半生成为社会的垃圾,浪费资源。他认为不选择走向死亡的人都是懦夫,他们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为无物,贪恋生死,惜命如金。
他的文字很让我有所启发,所以我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奔赴死亡。
我来到了一片虚无的国度,我看到了你,你的一颦一笑,你的一举一动,无不牵连着我心脏的跃动。
我朦胧中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你,抚摸你,但你好似在刻意躲避我一厢情愿的“追捕”。我心里害怕极了,我每一次对你的“追捕”换来的都是满手的水珠,我怕这是命运给我的暗示和心理的驱使,让你给我传达这样一个信号。
我放弃了死亡,这也让我有了后来更多的遭遇,以及我找到了你。
我最后一次奔赴死亡是在昨夜。
我知道拥有之后失去远要比从未失去更让人神伤。当我得知你是我姐的时候,我艰难地奋力想要说话,想要做些什么,但我说不出也做不出。
我好像一只迷茫的兔子不断地在泥土里打洞一样寻找最好的安排。我知道你我幼时的时光一去不返,你我姐弟之间的温情永远不再,但我们彼此间内心里多年积蓄的不甘和遗憾会永远像一座大山一样横档在后半辈子的生命里,我不愿意这样。
因此,我想要走向死亡。
姐,你说过,你实在是愿意让自己和父母一样三十年前被塌死在邪邪庙里。我相信你所说的话,以前我全不能理解,但我现在感同身受。
命运的捉弄,世道的不公,让我有了和你一样的想法。
我甚至动过念头偷偷地带你走,我们姐弟去一处洞天福地生活,供养父母的牌位,弥补生命的缺憾,如此了却一生。
但是姐,请你原谅,我不能。唐家人养育了我二十余年,我不能在成人之后弃他们于不顾,我也不能让凤儿像我们一样经历失去亲人的痛楚,我更不能让我三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孤苦无依地成人。
姐,你也不能,你也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你有自己这个临照的家。你不能跟我走,即使我们找到了河南老家,我们也不能走。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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