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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屋子里哀声不绝。陆家庄的大姑哭天抹泪地奔进来,凄凄艾艾地哭诉道:“俺苦命哩嫂呃,你怎么不言语一声就走了呃?你撇下这些没了娘的孩子教他们可怎么过哎?这些孩子可都不听话呃,作作登登哩不省心呃!你等月明他成了家再走也行呃,怎么你就这么狠心哩走了呃?你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享过一天福呃,你心地善良少言寡语可教人欺呃!你就这么狠心哩去了,可教妹妹心里怎么熬得住呃,俺的可怜的、苦命哩嫂呃……”
这一番哭辞惹得所有人都抑制不住悲伤,屋里的哭声瞬间大了许多。萧月明的心里也着实悲戚到了极点。紧接着,外面的男客接连不断地到来,萧月明不得不循着旧俗“全副披挂”,带着自家众兄弟到大门外谢客。他想起古书中描写孝子,大多都是“跪着前行,一步一个响头”,在他看来,那些不过是“哗众取宠”的表演而已。试想:即便你跪烂了膝盖,碰碎了头颅,又岂能换得亡人黄泉路上片刻的驻足停留?在外面给来客行礼的时候,萧月明泪眼婆娑的,根本看不清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的面孔,只听得小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大人们的骂声,还有那些好事的老婆婆窃窃私语的声音。他知道:虽然近在咫尺,悲痛只是自己的,与周围的人无关。
整日的嘈杂、喧闹随着夜幕的降临渐渐平静下来。萧月明简单地吃了几口饭,一时控制不住,又跑到院外的柴草垛下独自饮泣。第二天天未明,他随着众人把母亲的骨灰埋在了北岭上的柏树林里。看着那高高堆起的坟头和随风飘舞的纸灰,萧月明默默地在心里叨念:母亲是永远地走了!
“二七”过后,萧月明回到了丽山。因为无心上班,他干脆把工作辞了,天天守在租住的小屋里吃了睡,睡了***神颓废到了极点。他天天晚上做梦,一入梦就梦见母亲,很多时候梦串着梦,梦里梦外都是母亲的身影。梦中的梦里,他一会儿跟着母亲下坡拔草,一会儿和母亲、姐姐们围在饭桌前包饺子,一会儿又看着母亲和父亲吵架,吵完了就一个人趴在床上哭……后来梦中梦醒了,他跟自己说:唉,还是梦啊,母亲不是已经走了吗?可是紧接着,母亲又来催他去吃饭呢,一会儿就看见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了,大家说说笑笑地围在桌前吃饺子,姐夫还开了啤酒,给母亲倒了一杯。梦到了这里,他就在心里说:真的啊,母亲确实还活着呢!到最后,梦总是会醒来,尽管他下意识地拼命要留住那些梦,最终所有的梦还是都醒了,每次还是要以泪流满面、心痛如焚而收场。很多次他都从梦中哭醒,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回想着梦里的情节。和母亲相关的记忆,在这个时候变得异常鲜活,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在他脑海里闪回——
小时候,母亲常常把他揽在怀里,把煎饼嚼碎了,一口一口地喂他,那淡淡的玉米香,至今教人回味;麦收时节,在地头的树荫下,母亲拣那些青青的麦穗攥到手里搓几下,吹去麦芒,把绿莹莹的麦粒送进他的嘴巴里,微笑着看着他贪婪地吃下去;那些静谧的夜晚,母亲一边闪着蒲扇,一边哼着儿歌哄他入睡……
多少次,母亲背着满满一筐青草吃力地走进家门,鼻尖上的汗珠晶莹闪亮;多少次,母亲扛着锄头铁锨穿行在田间地头上,将夕阳拉成沉重的叹息;多少次,母亲端坐在油灯底下,把对儿女们的深爱一针一针地缝进密密麻麻的针脚里;多少次,母亲推着小推车穿越大街小巷,清脆的梆子声敲碎了黎明,温和的面容刻进了每一个父老乡亲的记忆中……
直到有一次,他忽然听见母亲说:“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受罪?”然后,他看见母亲用焦灼不安的眼神望着他,好象竭力要从他身上读到一丁点幸福的预言——早已吃够了生活的苦,甜蜜的日子仍旧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肯露面,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喜事都能给这个可怜的生命带来一丝安慰!
萧月明除了做梦,就是无休止地自责,悔恨象毒蛇缠绕着他,让他一时一刻都不得安宁。他在日记里写道:“母亲在这个家里没有享过一天福,最近这些年甚至都没有看见过她的笑脸。她拼命地操劳,却没吃上几顿好饭;长年累月忍受着生活的压迫,勉强承受着我一手制造的家庭的灾难;她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就是娶上个儿媳妇,不要一走在大街上,就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就她这个简单的心愿,我都没帮她实现!母亲最终带着满腹的遗憾走了,.uknshu.m无论千呼万唤都不能再听见她的回应,她已经永远地化成了灰,留在了那片清幽的柏树林里。老天真不长眼啊,为什么要给她这么一个惨痛的方式让她死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痛,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如果说噩梦可怕,而回忆则更虐心。忘却是最好的解脱——可是,这死别的滋味,他如何能轻易忘却?!几年以后,他写了一首诗歌,可以说是用哀伤与痛悔的笔,蘸着血和泪写成的。
荒草漫过了你的身躯
你在无涯的黑暗里独自饮泣
早春的暖阳催绿了枝头
我的心啊
和你沉睡的魂灵一样
冰冷无依
栗色的悲哀
串起了血色的记忆
我的愤怒如闪电划破了长空
却无能阻止死神的脚步
应长忆
那甜甜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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