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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山叠翠,远水澄清。越城岭之麒麟坡,列嶂如屏,松萝蔓翳。其卧龙潭,虚明深窈,有飞泉百余丈,萦纡如练,喷雷驻云。潭中浩浩微澜映日彤,水面氤氤流辉青石暖。盈溢之水穿山东行,谓之金鞭溪。金鞭溪流经霞溪城,逶迤于湘江,远逝洞庭湖。乡绅唐墨轩贪天地之源,霸自然之灵,将金鞭溪径流三七分水,纳入唐府后花园,聚水成塘。塘中春水荡漾,莲荷青幽,鱼戏莲叶,与人相乐,别有一番情致。
唐墨轩坐在塘中的飞云亭里,品茗赏春,心思却在别处。再过一个月,三姨太要过三十岁生日。先前,三姨太是省城翠柳街红云阁的头牌,琴棋书画样样了得。只一夜春宵,唐墨轩欲罢不能,花重金赎回霞溪城,纳为别院小妾。三姨太花容袅娜,丽质娉婷,娴静空灵,光照门庭。入室以来,唐墨轩一举夺得铜山采矿权,一时运通四海,财达三江;大少爷唐武荣登州里警察局局长宝座,炙手可热,权势熏天;二少爷唐文考入讲武堂,戎装一身,文武安邦;三小姐唐淑文喜嫁军阀陆荣廷十一旅旅长马三炮,虽为小妾,却也富贵荣华。不到两年功夫,三姨太生下四少爷,为唐府再立新功。四少爷甚得唐墨轩宠爱,视为掌上明珠。
前些日子,唐墨轩出手阔绰,交付三十块银元的定金,强令春生进山取火狐狸的皮毛,打算精工制成围脖给三姨太做生日礼物。唐墨轩眯眼勾手算算日程,春生也就这两天该下山啦。
这时,临水的别院凌空传来铮铮之声,忽高忽低,一声止了,又高声突起。三姨太曾说,这一曲《高山流水》的古筝曲,韵律典雅,意境深远,千年流传。唐墨轩拈须静听,沉浸在音律的艺术氛围之中,志得意满。说实话,唐墨轩不懂乐理,却爱附庸风雅,如若问及感受,无非两个字:好听。好听就是好音乐,好音乐总能拔动他的心弦,免不得忆起那些美好的时光,对三姨太格外宠幸。早前,大太太与二姨太逞强斗狠很多年,也只打个平手。现在俩人结成攻守同盟,也敌不过三姨太高山仰止的才气。虽然偶尔醋意翻腾,也只能暗生景仰,自叹弗如。三姨太出身令人不齿,但在霞溪城一枝独秀,有如天上下凡的奇女子,仅那份空灵婉约,就令人侧目。当然,唐墨轩无非有几个臭钱,没什么了不起。可他敢于将世俗的眼光抛之九霄云外,不顾一切迎娶三姨太的勇气,着实胆识过人,不免让人高看一眼。在唐府先祖之列,唐墨轩破祖训,胆敢纳妓为妾,自有过人之处。为此,三姨太心存感激,从不在家族里挑弄是非短长,沉静地过着安逸、富足的生活,也算上天的恩赐。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管家唐瑞谦上气不接下气,慌慌张张闯进后花园。
唐墨轩循声望见唐瑞谦没稳住脚头,打一个趔趄,又挺身前来,不由心里一弹,站起身来。唐瑞谦向来老成持重,这样的惊惶失措,还是第一次。唐墨轩沉静地训斥道:“慌里慌张,成何体统!什么事,慢慢说。”
唐瑞谦喘着气,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清痰说:“四少爷,四少爷……”
唐墨轩张大眼,盯住唐瑞谦问:“四少爷怎么啦?”
唐瑞谦脚一跺,哭丧脸说:“四少爷,没了。”
唐墨轩听得明白,却不愿相信,又问道;“四少爷怎么啦。”
唐瑞谦唉的一声道:“四少爷掉水塘里了。”说着,抹眼大哭,又泪眼瞅见唐墨轩摇晃身子,赶忙躬身搀住。
唐墨轩眼前一黑,瘫坐到椅子上,结结巴巴地说:“完了,完了。”
唐瑞谦急得大喊:“来人呀。”
一声末了,唐府乱作一团。大太太,二姨太,女佣,家奴,齐齐涌向后花园。三姨太的筝声了断,率丫鬟快步过来。各色人等齐声呼唤老爷,唐墨轩张眼不答。待三姨太拨开众人来到身边,唐墨轩才大咳一声,使劲从喉咙里扯出一口浓痰。唐瑞谦回头使个眼色,一个家奴赶忙向前,伸出手掌递到唐墨轩嘴边,接了浓痰折身离开。机灵的丫鬟赶紧递上毛巾。
唐墨轩净嘴,回头问唐瑞谦道:“四少爷在哪?”
唐瑞谦说:“在溪塘边呢。”
唐墨轩怒道:“那还不快去。”说着,就挣扎起身往外走。唐瑞谦快步上前,领着一干人等,浩浩荡荡杀出门去。
人死不能复生,任凭富贵或者贫穷,概莫难外。三姨太一个外乡人,从了唐墨轩,仅此一子,不幸溺亡,那种疼痛自当撕肝裂胆。不过,三姨太没流一滴眼泪,躬身将四少爷抱怀里,一边哼着童谣,一边轻轻晃动,仿佛四少爷睡着了,一觉之后就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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