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水使者阎苍舒微微皱眉,旋即漱了口,振衣弹冠,行至门口,斜眄了那仆从一眼,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老爷我也已经入仕了,不是以前了,凡遇事记住莫慌,要镇定、镇定,懂吗?!”
“呃,懂、懂,老爷!”那人唯唯诺诺答道。
训斥了仆从,阎苍舒这才懒洋洋地问道:“人呢?”态度颇有些不屑。
“在、在前厅呢。”报信的仆从低首应道,顺手往身后指了指。
“哼!什么洗马不洗马的,一个养马的也来抢上房?可笑!走,随老爷我看看去!”阎苍舒神态轻蔑,言毕,出了房门,在众仆从簇拥下前呼后拥,大摇大摆地朝前厅走去。
走了没几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停下脚步吩咐左右:“去,问问伙房那边吃食准备得如何了?若是拖拖拉拉的,不妨使些银子,总之,别耽误了老爷我用膳!”
“是是是!老爷。”一名仆从即刻领命而去。
而都水使者阎苍舒则带着一众随从继续赶往前厅。
及至前厅,见一年约三十来岁的人,儒生打扮,想来是为了在外行走方便,也未着官服,其人面容瘦削,颧骨微突,双目眼神犀利,身旁还站着一名马夫。
彼时,铺驿在前厅只有一个铺役,而铺驿节级吴国相闻讯后也匆匆赶来,却比都水使者阎苍舒还晚了一步。
那名儒生名唤颜爽,看似文雅,实则官威不小。他一拍桌子,桌上的牙牌猛然震得跳了起来。
随后,颜爽向那铺役厉声训斥道:“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藏在二楼房内的忠尧听到外面有呵骂之声,心想又有好戏看了,遂轻轻推开窗户的一条细缝,往外探视。不料,扫视之下,发现对面也有个人探头探脑在二楼偷窥,竟是先前被迫让房的起居郎潘世礼。
那负责接待的铺役顿时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他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一倾,瞟了一眼桌上的牙牌,口中嘟囔道:“瞧您说的,没有错难道就不能被您骂、骂两句?”
“还敢回嘴!”儒生气得再将桌子一拍,责骂道,“蠢货!吾乃东宫属官,这牙牌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授职太子洗(xiǎn)马,不是洗马、洗马、洗马!我不是洗马的!”
铺驿节级吴国相第一次遇见这个官名,也不知为何官,连忙上前拿起桌上的牙牌查看,心下十分疑惑:“这明明就是‘太子洗马’呀!字没错,这铺役也没有认错啊。别的生僻字认错倒是有可能,可这洗澡的‘洗’字还能认错了不成?”
于是,吴国相凝思片刻,向那颜爽问道:“敢问阁下,太子洗马究竟是何官职?”铺驿节级吴国相的发音也是洗(xǐ)。
颜爽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气得大叫:“是洗(xiǎn)马、洗(xiǎn)马、洗(xiǎn)马!不是洗(xǐ)马!今制,东宫官名多袭古,如庶子、洗马是也。”语罢,激动地站起身来,指了指吴国相与那铺役,喝问道:“你们……你们竟然不知?”
吴国相与铺役面面相觑,忽然身子一抖,头摇得如破浪鼓一般:“没见过,也没听过。”
太子洗马颜爽知道自己碰上一些没有见识的“无知小民”了,不由地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不与尔等一般见识,还是快快促公让驿,去将上房腾出来与我吧!”
吴国相闻罢,面露难色,将目光转向了旁边的都水使者阎苍舒。
阎苍舒初入仕途,不知太子洗(xiǎn)马是辅佐太子,教太子政事与文理的官员,位居从五品,正好比他高一级,又自恃有蔡大相公作为靠山,故此显得颇为淡定。
他本来在一旁看好戏,笑而不语,现下一听对方叫嚣着要让自己腾房,不禁嘴角勾起,冷哼一声,上前拱了拱手,傲然道:“这位太子洗(xǐ)马,哦不,是洗(xiǎn)马,公职洗(xiǎn)马,不知一日洗(xǐ)几匹马啊?”
“你……”颜爽闻言,面露愠色。不过,他并未发作,而是很快克制住了自己。随后,他斜眄了都水使者阎苍舒一眼,沉声问道:“你是谁?”
“呵,敝人阎苍舒,官居正六品,蒙朝廷敕封朝奉郎、都水使者是也。”阎苍舒态度倨傲,煞有介事地说道。
“呵,呵呵,正六品?”颜爽冷笑道。
“不错。”阎苍舒微微一笑,淡淡说道,“正六品,如假包换。”
太子洗(xiǎn)马颜爽有心想捉弄于他,便说道:“在下忝列东宫,身居洗(xiǎn)马一职,阁下方才问我一日洗几匹马,呵呵,那得看心情了,勤则多洗,懒则少洗。”
“嘿,还果然是一个洗(xǐ)马的!在外嚣张无非就是借着东宫之名而已,狐假虎威,怕他作甚!”阎苍舒心里很是得意,暗暗寻思道。
只听那颜爽又说道:“昔者,大唐名相魏征等人,也都在东宫洗(xǐ)马。”
“什么意思?”阎苍舒忽然觉得颜爽话中有话,正在琢磨此话背后的深意,忽见那颜爽向铺驿节级吴国相招了招手,吴国相连忙上前,颜爽取下身上的一个承露囊(小荷包)一亮,吴国相只瞄了一眼便怔住了,他认出这是朝廷的银鱼袋,为五品以上官职所佩,顿时脸色大变。
沿袭唐制,宋时朝廷赐予五品以上官员“绯袍”与“银鱼符袋”,只是宋时鱼符已被废止,仅有空包,包上绣上银鱼纹,必要时亦可证明身份,而六品以下官员着青袍,是没有鱼袋的。
据《新唐书·车服志》载,唐初,内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鱼符、鱼袋,以“明贵贱,应召命”。宋循唐制,因之。官员佩饰有银鱼袋,便有金鱼袋。由是,还产生了一个“金龟婿”的美称,唐代诗人李商隐《为有》诗云:“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铺驿节级吴国相瞧见颜爽的银鱼袋,立刻确认了官阶,乃蒲伏谢罪道:“小人眼拙,不识颜公身份,实在该死!还请颜公责罚!”
颜爽挽回了颜面,脸上多了一份淡定与得意,自然不与吴国相计较。他疾步上前,俯身将吴国相扶了起来,轻声说道:“从五品而已,不必如此。他正六品,比我低了那么一点点,所以照规矩来,促请此公让驿。”语罢,用眼角的余光瞟向那都水使者阎苍舒。
铺驿节级吴相国面露难色,压低了嗓门说道:“颜公有所不知,您的官阶虽然比他高了那么一点,但这都水使者听口气好像是蔡大相公的人呐!万万不可轻易开罪啊……”
孰料,w.ksh.cm太子洗(xiǎn)马颜爽闻言嘿嘿一笑,似乎并不惧怕蔡大相公,只附耳对吴国相悄声说了几句,吴国相听罢,如梦初醒,松了一口气。
而后,吴国相从容不迫地走到阎苍舒面前,欠身拱手道:“都水使者,这位颜公官居从五品,按惯例,还请您让出上房。”
阎苍舒一下愣住了,那种感觉犹如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他十分窝火,握着拳头没有发作,顿时感觉颜面无光。
半晌,阎苍舒沉声道:“他的品阶不过就比我高那么一点点而已,我可是蔡大相公极力推荐的……”阎苍舒又故意把靠山蔡京给抬了出来。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铺驿节级吴国相这次却端了模样,不吃这套了。他笑眯眯地凑到阎苍舒耳边,轻声说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嘛!按规矩来,总归没错的,您之前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所以,还是请吧——”吴国相笑嘻嘻地说罢,刻意抬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你……”阎苍舒面露愠色,怒目瞪着吴国相。
但令人惊奇的是,铺驿节级吴国相这次显得既坦然又淡定,毫无惧色,与此前的反应简直判若两人。
阎苍舒有些吃不准,不知面前这位太子洗(xiǎn)马颜爽究竟为何方神圣,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他沉默了一下,皱着眉头瞥了一眼那志得意满的颜爽,愤怒地一拂袖,转过身率了众人疾步离去。
这一次,阎苍舒的仆从们,居然连个屁都没有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