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还是说不上来笑得有什么不一样。但他认为,这就是杀人的笑了。
十二爷笑着看着管事儿的,弯腰捡起那烧火棍子。小福子觉得少年弯腰的一瞬间,秋雨、黄叶、晚风,都跟着一起弯了下腰,整个世界都好像是给他一个人的背景画儿似的。小福子的目光正追着这画儿看呢。然后就吓傻了。
一棍子下去管事儿的就没气儿了,这十二爷还是笑的。笑着把烧火棍子轻轻立在墙边,抬腿迈过那已经不喘气儿的管事儿的,就像迈过了个台阶似的,一路走到那楼里去了。
秋雨把他的衣服淋湿贴在身上,一点儿不狼狈,显得像给他重新剪裁了似的,刚刚威风尊贵,这会子湿漉漉的背影显得斯文秀气。
小福子摇摇头,觉得这人无论在哪里,就算来厨房洗菜都会很好看。可是他怎么会来洗菜呢。小福子又摇摇头。
后来管家来厨房这边看了一眼,只说了句,埋了吧,就走了。
除了那个不露头的掌柜的。这儿就属楼里的十二个人最金贵。
现在在这风雨萧条的破败巷子里的还是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小福子一眼就想起来四年前的那个笑。一模一样!杀人的笑!
小福子吓傻了,翻来覆去就一句话,不能去啊,不能去啊。
少年听了还是笑,也分不清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反正雨声潇潇,风声飒飒,能去不能去的,都听不真切。
打开包袱,少年从里面拿出了那包药粉,从荷包里只取了一块碎银子。那是一个红缎锁金线纳桃花寿字荷包,很是精致难得,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里面除了少年留下的散碎银子,还有小福子后面填进去的铜钱。荷包又塞回到了小福子的手里,少年对小福子说:
“明天晚上歇一晚工,回家去吧。”
包袱还留在地上。少年就消失在了烟雨蒙蒙里。
说这少年是傻了疯了吧,这包袱看似是顺手一放,竟却好好地一直放在巷子里一小处没被雨淋着的地方。小福子抬头一看,那上方突出来了点巷子那边儿人家搭的棚子角儿,恰好遮着这一小块地方。包袱干干净净的,像是没在雨里走过一遭似的。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的时候,小福子不禁感伤,这样好的两个人,就这么七零八落了。他原先是从来不感伤的,感伤这种东西,都是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的特权,像自己这样的,每天操不完的心,只有担心饿死冻死病死的份儿,只要不死,有什么好难受。
小福子从来没觉得,别人死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算是他亲奶奶、亲妹妹死了,他估计也就哭个一两天,连守灵的三天都哭不满就算了。想想身上卸下了个负担,自己说不定还能喘口气。他更没觉得离别有什么好难受,只要自己的荷包和干粮没跟自己离别,剩下的爱谁走谁走。可遇到九爷和十二爷之后,他也会伤感了。
伤感这玩意儿,太讨厌,传染病似的。
他抬头望了望雨蒙蒙的天空重重叹了口气,U.unshm好像要把这叫做“伤感”的传染病叹走。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他依旧皱着眉头想起来,几天前的晚上,还是个大晴天,月亮像个大烧饼似的挂在天上。自己正在厨房里面收拾打扫,十二爷拎着盏漂亮崭新的走马灯就进来了。他问十二爷不年不节的,拿这个走马灯做什么,十二爷笑吟吟地说,你家里不是有个小妹妹吗,给她买的。说罢又把随身的荷包给了自己,说用不上了,明儿再出去最后一趟,回来了就跟阿远一起走了。跟掌柜的也说好了,最后一趟成了就放人。俩人攒够了钱,足够买一处小楼了,开个酒馆,每天听听弹琴唱曲儿的,逗逗花鸟鱼虫的。等安顿好了,生意足够糊口了,就把小福子也接去。小福子还想着,那敢情好,不用再这个地方再看人脸色了。跟着这两个心肠好的少爷,得有多舒服。
其实这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少爷。这都是小福子很晚才知道的。十二爷也不肯多说,只知道俩人很小的时候曾跟着个姓元的爷爷,是个聋子,也是个瘫子,说两个孩子一人是他的耳朵,一人是他的腿,所以十二爷就叫阿阮,九爷就叫阿远。小福子还想,这样镜花水月似的两个人,竟也是个苦命的。好在现在熬出头了,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自己也能跟着沾一沾光。
哎……
想到这些,小福子又伤感起来了。他想念句诗,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最终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肚子里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全是给饭留着的,哪有存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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