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子回到场院,这几天他都是从后墙墙头翻进去的。在墙根底下垒了几块石头,踩结实了,小福子每天采买进出都这么翻来翻去,连着翻了几天,原先笨乎乎的手脚都利索了些。
他不敢走前门,前门走进来正好能看到九爷挂在院子高处的尸体。
小福子摇头,觉得世事无常,明明说好了的事情怎么就忽地变了样。
明明头一天晚上十二爷还告诉自己,这最后一次干活儿,成了就和九爷一起离开了,就去过逍遥的好日子了,怎么这最后一趟,死的人倒成了九爷了呢。
十二爷还说是他亲手给九爷下的毒,悔成了那般模样。可这最后一趟活儿怎么就成了去要九爷的命呢。
小福子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委。他看十二爷的样子,觉得十二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想不清楚原委,就更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难受得紧。
九爷是个特别好的人。十二爷虽更爱笑更爱说话,可实际上九爷比十二爷要和气许多。只是比起十二爷,却多少有点难以靠近的感觉,总觉着隔着一层雾气似的。
他第一次见到九爷,是因为还披风。
那个十二爷在厨房留下来披在自己湿漉漉的脏衣服上的披风。
小福子不会洗绸缎面料的东西。穷人家里哪穿过这些。只想着要细细洗干净,却把披风搓得抽了丝,他想看看这线头哪儿断了,手指刚一捏住,撕啦啦却扯了一道。小福子吓得魂儿都丢了。就好像是个小要饭的弄坏了皇帝老子的东西似的。要是能自己死了换这披风的这一绺丝儿,他立马就去死了。眼下他觉得自己不仅得死,还得挨打挨骂,担惊受怕。折磨得很。
还披风的时候小福子是抱着请罪的心去的。他想好了,无论十二爷多生气,无论怎么打骂,自己就只认罪求饶。留他一条命就行,他还得在厨房干活儿,家里还有人等着他养活......
他也不敢进到楼里去。只在楼外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一圈一圈驴拉磨似的转悠。
远远望着等了一整天也没见十二爷进来或出去。快到要回厨房准备晚饭的时间了,小福子急得直冒汗。如果明儿再来,同样的决心还得再下一次,同样的煎熬还得再经一番。今儿晚上都睡不了个踏实觉。
就是这个时候,九爷从楼里出来了,走到小福子身边,轻声问:“我在窗子里见你一直转悠,你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小福子是目不转睛盯着九爷一步一步向自己这儿走来的,因为他不信这个人会走到自己身边——可移动的方向又分明就是这里。这些从楼里走出来的人,就像天上的鸟,够不着,也抓不住,自己只能抬头望着。就算能望上一眼,很快也就飞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可这人真的走到自己身边了,不仅走来了,在自己面前站定了,还问自己话了。说话的声音那么轻柔,好像窝在生着熏炉炭火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绵绵的秋雨。
当时还是秋天的天气,九爷却穿的冬天似的厚。后来小福子也问过九爷怎么每年都是刚刚一转凉就穿这么厚。九爷很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冻怕了。“这么尊贵的人小时候也会挨冻?难道是他衣服太多挑不出来穿哪件?”小福子糊涂了。当时小福子还并不知道二人儿时的过往。他也不知道,在阿远的记忆里,对儿时的所有感受就是:冷和饿。
在自己面前问话的九爷穿着一件团龙暗纹的杏黄锦袍,外面还披着件裘皮披风。这一身不像十二爷穿得那么鲜亮,站在夕阳下,站在一片一片泛黄的秋桐树前,这杏黄色本应是从这背景中分不出来的,此时穿在这人的身上,却一眼就能认出。就好像是一棵最挺拔最温柔的梧桐。
现在小福子回想起来这幅画,总是想起那句“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这句子是九爷后来某个时刻低声念的,小福子也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这样一个人儿,念这么一句诗,叫人想流泪。
真是烦人,自从遇到这俩人,自己这个干粗活儿的粗心眼子变得越来越腻歪。
哎......
“十二爷的披风叫我给洗坏了。”小福子听着九爷的问话,低下了头,答话的语气战战兢兢。
九爷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还是和刚才一样柔软的语气:“十二爷出去了,明儿估计也回不来。你跟我来吧。”九爷从小福子手里接过披风,随意搭在了胳膊上。又冲小福子微微点了点头。很有礼貌。
跟他去?去到哪里?楼里吗?
这是小福子第一次进到楼里。
十二楼这个名字覆盖范围很大,有一大片的院子,洒扫、浣洗、医馆、厨房一应俱全,可真正的楼却只有一个,那个楼里的人,和他们这些院子里的人是不一样的。
他吓坏了,好像是把一只在地上爬着的小乌龟忽然放到了云朵上。他一路上只盯着九爷的脚后跟,一步不敢踏错。也不敢抬头看。其余所有听觉、嗅觉、视觉全都关闭了,视野里就只剩下眼前的一双行走的靴子。
进去了一趟,他却根本不知道这楼里什么样。
直到九爷站定,他才敢悄悄瞄了一眼四周,发现进来的是个房间,并没有其他人时,他才慢慢抬起头来。这屋里的陈设布置虽都是自己没见过的,他却依然不敢四处张望。
九爷把洗坏的披风放在桌上,也解下自己的裘皮披风随手扔在椅子背上,转身打开衣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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