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就放在我这里吧,我回头给十二说。我这里还有好的,你看到合身儿的拿走穿戴就是了。”
说着便让到了一边去。小福子就这么一个人面对着这满当当的衣橱,进退两难。
衣服飘着檀香味。九爷站在轩窗边。夕阳刚好在他身后落下。
朱门掩国色,轩窗映风华。
九爷见小福子回头望着自己,呆呆地,也不动弹,可能以为是自己看着他他不好意思拿,就微微笑了一下低下了头。
秋日的落阳就在他低下头的一瞬间铺满了他的睫毛。他那身不怎么抢眼的杏黄锦袍在夕阳下浮动着柔柔的流光,像粼粼水波里要升起一轮明月。回云纹的窗棂勾勒着他的身影,他就像是那轮欲升起的明月倚着这秋窗先歇了歇脚。
就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人,怎生就成了个尸体挂在院子里。想着那些忽远忽近、若有若无的往事,小福子觉得伤心极了。
这九爷不仅好看,心眼儿也是无比得好,心思也是那么得细。
自从十二爷在厨房这儿因为小福子的事儿闹了一下,厨房里倒是没人敢欺负他了,可人人都惧怕小福子,也疏远他。小福子一直都不知如何自处,举手投足间总觉有些尴尬。后来没过多久,想是九爷从十二爷那里听说厨房这事了,也猜到了这十二爷闹了一通虽出了气却也把小福子架上了左右为难的境况。是九爷拿着东西专门过来对厨房众人左右打点,才让大家又对小福子友善了起来。
九爷就是这样善解人意的人。
后来三个人玩得熟了,十二爷就让小福子叫阿远哥和阿阮哥,小福子叫不出,憋憋屈屈红着个脸。十二爷也不肯算了,就盯着小福子。说只有叫哥才是自己人。
看到小福子的窘迫,九爷笑着说:
“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只是个名字。叫什么都是自己人,你别听阿阮胡说。”
这个楼里,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之间这样称呼。叫对方阿阮、叫对方阿远。这楼里的其他人,都叫他们小九小十二,老九老十二。他们两个也只这么称呼其他人。好像这些人,在这楼里,都只是些数字。
能在这个楼里做事的人总不会一直这样和善。九爷可能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吧,但小福子没见过。
小福子总说他们两个好看好看,九爷笑着说那是因为你跟我们关系好才这样觉得,自己人,总是看着顺眼些。十二爷却歪在椅子上翘着腿儿,端着茶碗儿吹着茶叶沫子,问,那你看我俩谁更好看。小福子说,不一样,十二爷像花儿,九爷像月亮。刚说完月亮这俩字,十二爷就呛了,一边儿咳着嗓子眼儿里的茶,一边儿说,月亮?哈哈,那是你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九爷在旁边踢了一脚十二爷的椅子腿儿,十二爷立马闭嘴了。
哎,可惜,就这样好的两个人,如今。
小福子有时候也想,要是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就爬上墙头把九爷的尸体从架子上解下来安葬好,不要命了就不要命了,死了就死了!但自己不能,自己家里还有个瞎眼的奶奶和成天咳嗽的妹妹等着吃饭。只要她们还活着,自己就不能死。
其实也轮不到自己。想来转天十二爷就要来了。想到这里小福子心里一紧,十二爷这趟来,恐怕不仅接不回九爷,他自己也得死在这。
十二爷从楼里疯疯傻傻走了的那天小福子并不知道,大早晨人们挤在一起看到九爷的棺材时他也因去早市采买并没有在场。只是当天晚上听院子里的杂工们议论,才知道九爷莫名其妙死了,他慌里慌张去找十二爷,才知道十二爷也痴痴傻傻地离开了。
他本想着算了。这糊里糊涂地死了一个丢了一个,却都没看到影子,没准儿二人说好了,就借此机会离开了,或是真死了、真走了,离开了这里,他们二人也算是解脱了。可现在一个虽然死了,却被挂在了这里示众,另一个虽然离开了这里,却也是半死不活地放不开手。这他们不喜欢的十二楼,生生死死地纠缠着他们,何时才是个解脱呢?
他们二人并不喜欢这里。这一点小福子是知道的。
九爷总是话不多,除了看到十二爷和小福子,平时里很少笑,也不太抬眼睛看别人。
十二爷每次出去干活儿前也都时懒懒的,一万个不想动弹。而且他只在夜里去,天擦亮儿了才回来,还一定得补觉到日上三竿,连午饭都不吃。小福子每次都得在晌午之后给他单独准备一顿。不过十二爷也从不挑,小福子准备什么他吃什么。做了鸡鸭鱼肉他也吃得香,煮了碗白粥他也喝得下。每次吃饭,都要拉着小福子一起坐着吃,小福子也乐得在这里呆着。厨房的人知道他来给楼里的人送饭,伺候楼里的人吃喝,自然是不敢催的,在这里坐着,和十二爷一起吃些自己平时吃不上的,聊着闲天儿,比厨房里干活儿是惬意了不少。
十二爷曾经告诉过自己,晚上去干活儿是因为夜里看不到人流血,看不到人死前的表情。如果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看到他流血,也看不到他死前的表情。想来人死之前是不好看的,否则自己怎么打记事儿以来就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十二爷说这话的时候和平时笑吟吟的样子很不一样。
有一次厨房里得了新鲜的鹿肉,廿八天一天不能少,按古方做成肉酱时,恰巧赶上十二爷头天晚上干完活儿回来。
这鹿肉听说是那不露头的掌柜的在围场所猎。新鲜的就送了过来,是有数儿的,只给楼里的人用。.unsho 小福子早就听说过,历代中了举人才会设鹿鸣宴,这鹿肉都是朝廷官员,朱门大户招待宾客的饮食,自己是压根儿这辈子都不会吃上的。他们厨房只负责烹制。单就这烹制也是上面派人来一步一步指挥着监督着做的。细细按照古方,取良杀新肉,去脂,细锉。细锉肉一斗,好酒一斗,曲末五升,黄蒸末一升,白盐一升,和匀了又烤又冷却又焖煮,又密封静置又彻夜烘烤。忙活了二三十天,小福子积了一肚子埋怨和牢骚。可肉酱出锅的那天,刚好碰上十二爷干完活儿回来半下午的要加餐,他这满心的烦躁与疲乏一瞬间不见了,觉得他们厨房折腾二三十天做出来的鹿肉酱能让十二爷吃到新鲜的,再累也都值了。小福子是深知十二爷的心思的,得了这样的好东西,必是要拉着九爷一起吃的。所以临到送餐的时候,他报备了管事的,索性把九爷的那一份儿也一并领了,又向大师傅讨了食谱,细切葱白,著麻油炒葱令熟,以和肉酱,还冒着热气儿就送到了十二爷的桌子上。
这十二爷本是睡眼惺忪,闻到这肉酱顿时来了精神,从柜子里翻出了自己藏的好酒,又喊小福子去叫来了九爷。九爷听说是新鲜鹿肉依古方细细烹制了肉酱,也从架子上拿了一壶酒。到了十二爷屋里,俩人互相瞟了一眼对方手里的酒,都笑了。九爷摇着头说:
“阿阮可是长大了,现在背着我藏了好酒我竟不知。”
十二爷也歪着头坐在椅子上说:
“阿远可是不像小时候那般疼我了,现在背着我藏了好酒竟不让我知道。”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