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的大院子坐北朝南。大门正对南开。院子建在地势平坦处,单单是那院内的一幢小楼建于一高地之上,高地像个小山头似的,生生平地拔起三丈多出来。
这楼也不是普通人家常见的小楼。阿远曾经打趣说,怕是掌柜的嫌鹳雀楼路途迢迢,一路上舟车劳顿,故把这楼搬到了这院儿里不伦不类地立着。
阿阮那时候年纪还小,扭头问阿远,鹳雀楼什么样儿?我还没见过。
阿远摸摸阿阮歪着的脑袋,说,我也没去过,都是从书里看到的,说是高台重檐,黑瓦朱楹,立晋瞭豫,前临中条山,俯瞰八州景,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想来眼前这楼,长得吧,模样便是那个模样,骨子里却得了东施效颦的精髓。等咱们从这里出去了,我带你去真正的鹳雀楼看看。
阿阮还满心等着这一天呢。
那个屋里堆满书的人却没了。
阿阮读书识字都是阿远教的。从三四岁开始,一天也不落。阿阮还想着阿远是不是打算让自己去考个文状元。
考个文状元,给阿远写个悼文,给自己写个罪己书。
想到这儿,阿阮在雨里笑了笑。
“阿远,你来教教我怎么写吧。”
……
沿着围起院子矮墙的一路,阿阮走了无数次。粉墙黛瓦,砖细花窗,整整齐齐围了整个院子一周遭。清贫的百姓人家是承担不了如此粉饰外墙的费用的,多半是盖房垒墙的石头砖头什么颜色,就留着个本色。
本色是什么颜色,这里早就看不到了。
只有这月亮是干净的。
月色好的时候,月光会从院墙上漏窗的一侧照过来,将漏窗的纹路细细映在地上,像淮水在月色下聚起的层层波纹。
每次去干活儿的时候,阿阮就踏着这样的小路出去,再沿着这条小路在夜色褪去的时候回来。春花会穿过墙上小窗,夏蝉会在树梢鸣叫,冬雪会遮住青瓦墙顶,秋月……秋月有时候也会很美吧,但阿阮想不起来了,记忆里的秋天一瞬间都变成了眼下这凄风苦雨的样子。
阿远也一定无数次走过这条路吧……
阿阮很小很小就到这里了,小到什么都干不了。掌柜的就白养了他十年。
他以为掌柜的会白养他十年。后来才知道,阿远替他干了三年的活儿。那三年里,阿远做的都是两倍三倍的活儿。
阿阮习惯天黑了出去,天蒙蒙亮回来。阿远不一样,阿远喜欢不到晌午就出去,熄灯了就回来。阿阮一直知道为什么,但阿阮从来不说破。
那是替阿阮干活儿的三年养成的习惯。
阿远比阿阮到底大多少?估计得把俩人各自的亲娘老子都找到问一问才能知道。
可俩人的亲娘老子都把这俩孩子早早的当个破物件儿扔了。也或许是早早的死了。谁知道呢,就像他们的生辰一样没人知道。
死了扔了的,都没什么所谓,反正对他们来说都一样。都是早早就变成了街头挨冻挨饿挨打挨骂的小孩儿。
一路的挨死挨活。
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
呸,他们就是俩破布头儿,在街头巷尾被踩成灰头土脸。那飞蓬飞絮的都是不接地气儿的飘摇,他们可比不上。
把他们捡来的元老头儿曾经摸摸他们的脑袋,又掰开嘴看看他们的牙齿,说估摸着阿远比阿阮大个两岁多,不到三岁的样子。
那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算。
所以阿阮很小的时候,阿远自己也不大。阿远在阿阮这个年纪早就开始干活儿了,但当阿阮也长成差不离儿大小的时候,掌柜的和管家都没来找阿阮的事儿。
因为阿远做了三倍的活儿。
那时候阿远经常好几天连着出去,到最后一天专门挑夜里熄灯了回来。他以为阿阮已经睡了,其实阿阮根本睡不着,一直都听着夜深人静的小楼里阿远的脚步声。
阿阮的耳朵猫耳朵一样的好使,耳力超出常人许多。这也是为什么姓元的老头儿叫他阿阮,说他是自己的耳朵。
阿阮那个时候已经可以清晰地根据阿远的脚步声听出来阿远是不是受了伤。
他那时候真恨自己这双耳朵。每次听到阿远或沉重或虚弱的脚步,阿阮都觉得如果自己不听,阿远就不会受伤。都是自己这耳朵害的。
其实阿远受伤的时候不多,阿远年纪小小就已经身手不凡,轻功更是超群,这也是元老头儿为什么叫他阿远的原因。只有连着干活儿的时候,最后一次总是多多少少会有些损伤,多数时候是些内伤,说白了就是损耗过度。
只有一次,阿阮听到阿远的脚步声很是凌乱,待阿远回到房里关上房门,自己也悄悄跟了过去趴在窗上看。
阿远点上了一盏小灯。
阿远解下了衣服。
阿远身上三处刀痕,一处剑伤深入上腹。汗水和着血水,把衣服染了个透,黏在伤口上。
窗外的阿阮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却把两个手指都咬出了血。
第二天见到阿远时,阿远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和阿阮聊天玩闹,丝毫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妥。从此阿阮就知道了,阿远专门挑夜里回来,就是怕有伤的时候被自己看到。夜里一个人处理好,歇一晚上,第二天就什么也没发生。
命都轻贱,丢了还不似石头丢水里有个声响。命丢了就丢了,什么都没发生。
情谊却万分重。重得压住了伤口、血迹、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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