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围桌而坐,打开了两壶酒。他们让小福子闻闻是什么酒。小福子哪懂这些,他一则没钱,二则没工夫买酒喝酒。有这钱还不如买俩包子。不过眼下这两个酒闻起来倒的确不一样。十二爷手里的那个酒醇厚绵密,九爷手里这个却清香悠远。
“阿阮手里的酒叫做罗浮春,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讲的就是这个酒了。”九爷边说边给三人每人斟了一小杯。
这句子里的单个字儿小福子都听清楚了,可连在一起什么意思却完全摸不着头脑。还没等小福子开口问呢,十二爷先凑到了阿远旁边,支着脑袋看着阿远道:“我只知这罗浮春是以山中的人参、黄精、巴戟天、黄芪等近二十种地道名贵珍稀中草药,配以用山泉水酿制的小曲米酒一起浸泡而成。却不知什么诗,阿远你快讲讲,是怎么个来头?”
小福子心里惊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多名贵药材,得花多少钱。这恐怕不止两个包子了,得有二十个吧......况且这十二爷年纪轻轻,也不怕把自己补得流鼻血了。
九爷将三杯酒放进温碗中,说道:“苏东坡嗜酒,在惠州期间偶得客家人佳酿美酒,但客家人的酒并不传卖,他只得向百姓请教,习得当地的酿酒之法自己酿制,并取名为罗浮春。这诗便是苏东坡的诗,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这是也并非是这诗的最后一句,苏东坡有心,此句后自做注脚曰,`予家釀酒,名罗浮春`。整首诗读下来,我却觉得这句注脚是最有趣的点睛之笔,既有家,又有酒。”
“那咱们以后便开个酒馆,既是家,也酿酒。”九爷的话刚说完,小福子就见到十二爷望着九爷笑着说。虽是笑着,却很坚定。酒馆之约,便是从此开始。
十二爷接着道:“咱们就把这`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挂在酒馆的左右檐柱之上,我听着这诗倒颇是无牵无挂潇潇洒洒。”
九爷也看着十二爷笑,却摇了摇头,说:
“换一首,到时我寻一首更好的。”
“为何?我看这两句就已很好。”十二爷追问。
“这诗前面还有几句,却不怎么好。”九爷说话轻描淡写,也不太能听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讲真的。
小福子后来忍不住偷偷追问,九爷才说,这诗之前有两句是,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可惜了这二人,竟没有合上“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偏偏是这“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一语成谶。
当时的十二爷并没有觉得什么,还是笑吟吟地望着九爷说:
“阿远你休要唬我,我也不是不读书的人。你带来这酒叫桑落酒,每至桑落时节,取井水酿最佳。南入洞庭随雁去,西过巫峡听猿多。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讲的便是这桑落酒。”
九爷低了低头,笑得有些勉强:
“阿阮你背的这诗也不好……写桑落酒的诗那么多,你偏偏记住了这几句。”
小福子虽还是不太懂这文绉绉的到底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却总觉得,这二人当日一人带来个西流白日东流水,一人带来个南入洞庭西巫峡。这东西南北的,又别离又无奈的,听着总叫人心里有些凄惶。
不过当时的酒桌上,看着二人对饮甚欢,言语切切,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得好。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那一日除了小福子吃了几口,二人一口没动将所有鹿肉酱都包好让小福子带回了家去给奶奶和妹妹。
二人只是喝了不少酒,喝得热了九爷就把披风脱下了。小福子这才觉察到,原来十二爷平时里买酒什么的总留意着这样的药酒是因为阿远素来体寒畏冷。
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夜深了,小福子没有心思回家,他从厨房望向楼里,这几天以来,每天到了夜里,整个楼里都是灯火通明,楼里的其余人每晚都衣不解带等着,等着这楼里的老十二来,等着和他们平时相熟的弟弟手足相残。
或许根本就谈不上手足相残。他们本来就是各处的浮萍,被聚在了这楼里为了某个人卖命的。命要是不值钱了,自然也就该消失了。
他们把九爷就这样放在院子里,想来就是为了让十二爷来。可来了做什么呢,还不是死路一条。十二爷再身手不凡,也没法儿只身对抗这楼里其他人联手的围攻。
一夜无眠,第二天天气依然是这般多雨,让人分不太清楚,昨儿到底是过去了还是没过去,今儿又是来了还是没来。雨水把每一天都连在了一起。
风雨潇潇,秋已经深了。
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淮阳城特有的潮湿的水汽,一年四季都如此。夏天带着些黏糊糊汗津津,春天混着些泥土的气息,秋天又是树叶腐烂的味道,而现在,似乎都已经能够嗅到一丝霜雪的刺骨。
小福子裹紧了夹袄,拽了拽头顶的破棉帽子,一咬牙走进了风里。
他很听话,昨儿分开的时候十二爷要自己今天晚上告假回家,他便借着妹妹旧疾复发的由头,和人换了班,早早备好了晚膳的食材便离开了。
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这伤心事儿发生。还不如早早躲开。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