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照着十二楼和楼外的大院子。院子里洒扫干活儿的人还来来去去地忙活着。月色下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看不清穿着打扮,只有一个个往来的身影。
月色就是这样,努力着想把这世上的朱门酒肉和寒门尸骨给抹成一样儿的,好歹就在这夜里几个时辰,好歹在梦里。
“都是掩耳盗铃罢了。”老八倚着窗口,冷笑着嘀咕了一句。
“嗯?你说什么?”老五抬头望着他。
“没说什么。自言自语而已。”老八把窗子关上半扇,只留下条缝儿。夜风越来越凉了。
“不知道老十二和老九是不是已经团聚了。”
老八说完这话,二人都沉默了一会。
“没头没尾的,说这些干嘛。自己的命还不够你操心了。”老五揶揄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接下来又是更久的沉默。
“小九和小十二怎么就那般好。”这次问话的是老五。
“五哥你溺水过吗?”
老八今天的话问的都没头没尾。他也不等老五回答,接着就道:
“我是北方人,家乡那边没这里的九曲十八弯,我也不通水性,不小心失足落水过,呼救也呼救了,挣扎也挣扎了,并没有用,整条河都成了个坟墓,我就在里面等死了,那是我这辈子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若溺水了就知道,这时候有人来救你,你自然就死死地抓住了,放也放不开,不由你,由命。”
夜风顺着那条窗缝儿把老八的话吹进了点着熏炉的屋子里。老五放下了酒杯。
老八回过头,看到老五站了起来。
“五哥你不喝了?”
“不喝了,晚上还得干活儿。”
“听说老七前儿干完活儿回来也伤了?”
“最近就剩下三个能用的,还不得往死里用。”
……
月亮也挂在临淮书院的竹林,阿阮抬头,刚好能透过窗子看到。
在十二楼看了十五年的月亮,竟跑到了“那边儿”来。
“林老爷,谢谢您,谢谢您救了阿远,也救了我。”阿阮说这话的时候,是很真诚的。从看到阿远棺材的那一刻,他的一颗心就一直不知道丢在了哪里,每天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活着死了都差不多。今天算是第一次,把这口气儿又喘匀了些,能安心说上几句完整的人话了。
“你谢我?你们十二楼的人不都该恨我吗?”林老爷抬眼盯着阿阮。
“那是掌柜的他们的事儿,和我们也没多大关系。”阿阮笑了笑。
“那小九一直替我们这里做事儿,你也无所谓?你们那儿的人,可都把他叫叛徒。”这林老爷说话的节奏比正常人都慢个半拍,抑扬顿挫的倒的确像个开书院的。
“叫什么都行,小九不会在乎的。我也不在乎。”替哪里干活有什么要紧,他们打小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世家子弟。为了口吃的,为了能活命,偷过、抢过、捡过、求过。那些条条框框忠孝节义,都养不活两个寒风里饿肚子的小叫花子。
阿阮很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得差点儿咽了气儿。没钱请郎中,没钱抓药,寒冬腊月的晚上,冷气儿带着湿气儿往人骨头缝儿里钻,阿远就把所有能勉强称为衣服的衣服全给阿阮裹上,自己就穿着个破破烂烂的单衣,跑进了风雪里。天亮的时候,带回了个郎中,诊了脉,施了针,开了方子。阿阮看到阿远手里拿着个没见过的荷包,红红绿绿的绣的很是好看,荷包鼓鼓囊囊的,阿远从里面掏出碎银子付了诊金。抓了药回来,煎好端给阿阮的时候,阿远哭了,说自己没用,没法儿让阿阮喝上干净的药。
阿阮迷迷糊糊地望着装药的破碗,碗虽破得找不到个下嘴的地方,但看上去很干净啊。
“小九做什么都行,是我没用。”想到这里,阿阮又低低地补上了一句。
林老爷像是对这答复很满意,笑着点了点头。这人不仅走路四平八稳,说话四平八稳,表情也是四平八稳。所有的情绪都拿捏在合适的表情里,既不失了礼貌,也不丢了分寸。既照顾着听话人的情绪,也得透露出自己的心思。
这样一张脸,得练多少年,才能练出这样一副活面具。
“你们楼里的人下手挺狠啊,好歹也是多年的交情,竟把你伤成这么个样子。”林老爷说这话的时候,啜着杯茶,适当流露出来了几分自上而下的同情。
阿阮没接话,都离开那里了,他也不想多议论,走上这条路各有各的难,要不是逼急了也不至于就拼个你死我活。
“打架么,打急了,总有些手重……”他见林老爷就那么看着他,好像必得等到他个回答似的,只好这么搪塞。
“你看看值不值得,为了个假的尸体。”林老爷笑得有几分骄傲,为着自己这成功了的计谋。
“我当时也并不知道……”阿阮对这林老爷的态度很好,对这些调笑和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也很有耐心,毕竟他救了阿远,自己感谢还来不及。
“你就不想知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小九是怎样被换下的,怎么被医治的,你又是怎么被带回来的?”这是这林老爷第三次提到这事儿了,前两次的暗示阿阮都没有接茬儿,这次改成明示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