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连着字儿一起烧了。风一吹散进了四面八方,火星儿都看不见了。
相思本是无凭语,何必纸笔费泪行。
元老头死了之后两个孩子相依为命过了小半年的好日子。不用在街上挨打挨骂的和欺负他们的大孩子们周旋,不用端茶递水背上背下的伺候病老头儿,提心吊胆地担心被赶走。两个小孩儿种了一院子的菜,元老头在的时候这就是他们的活儿,现在做起来倒是得心应手,本来是三个人吃的菜,元老头儿死了只剩下俩孩子,这菜不仅够二人自己吃了,还能拿到街上集市上多少换点儿米面。有时候到山头上林子里还能撞大运似的抓到一只野兔吃上口肉。
阿远背柴挑水,阿阮生火做饭,每天过得跌跌撞撞却也安安心心。
直到阿远被十二楼带走。
天刚蒙蒙亮阿远就上山去背柴了,阿阮在院子里,听到了那个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脚步声。那个反复说着“早晚把你们这俩小兔崽子卖了”的人,元老头的儿子。终于把他们卖了。
元老头儿的儿子带着四五个黑衣服的人,一进到院子里就踩坏了他们种的菜。
阿阮的个子还没有那些人的腿高,被这样的架势吓哭了。黑衣人指着阿阮对元老头儿子说,这太小了,不行,还得白养好几年,掌柜的不可能答应,赔钱生意。元老头儿子忙赔着笑脸说,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还有一个大些的,被老头儿教了些功夫,再抓紧调教两年就能用,肯定好用。但要抓住那个,就得先把这个小的逮住。
于是阿远背着一篓子柴回来的时候,阿阮就被逮住了,正被一个黑衣人抱得老高,嚎啕大哭。
阿阮哭得太大声太狠劲儿了,哭得满院子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声音,哭得眼泪把眼睛全都糊住了擦都擦不干净,哭得看不清阿远是怎么被抓住的。阿远也哭,哭着伸手要拉阿阮,那黑衣人也不知道在阿远耳边嘀咕了些什么,阿远一下子闭住了嘴,抽抽嗒嗒不敢再哭了,也不敢再伸手,就那么眼泪汪汪地看着阿阮,对阿阮喊,米缸里还有米,水缸里还有水……声音越来越小,阿阮追不上,也就听不到了。
剩下了一院子散落的柴禾和被哭闹声惊飞的鸟。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三天之后,米缸里的米空了,水缸里的水也空了。阿阮没吃,他把缸打碎了,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了三天三夜,望着阿远被抱走的方向,白天望着那条小路,晚上望着一团漆黑。他是阿远捡来的,打记事儿就跟着阿远,爹娘兄长朋友至亲挚爱都是阿远一人,如今阿远走了,就是家破了。小孩子虽然不懂,但是打心眼儿里就不想再活着了。
头晕眼花昏过去之时,来了个人,给他倒了碗水,阿阮摇头不喝,那人告诉他,不出三天,阿远准来接他。留下了干粮和水后,那人便走了。阿阮太虚弱了,听不清那人的脚步声也看不清长相。他甚至以为那人只是在梦里来过。
可当他昏昏沉沉爬起来的时候,看到身边有个布包袱,里面放着吃的,便隐约信了那不是梦,阿远会回来接他的。或许他本来心底里就是这样希望的,所以当有个人影这样一说,他马上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信了。
三天之后,他竟果真如那人所说也被带去了十二楼里。那天阿远站着院子里,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阿阮抱起来,红着眼眶用自己的衣袖给阿阮擦鼻涕,阿阮心里想,要是能变成鼻涕黏在阿远的身上就好了。
洗都洗不掉的那种。
好像也没有那种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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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梦梦一整夜,一会儿往事一会儿现实,不知不觉的就到了破晓。这是阿阮醒来后在这床上躺的第四日了,他试了几次,依然下不了床,别说走路了,站着都勉强。这两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头晕得比之前在十二楼的时候厉害了许多。他这头晕的毛病自打进了十二楼就得上了,阿阮心里总觉得,是阿远走的那三天自己不吃不喝昏过去之后落下的后遗症。
阿阮犯这毛病的时候太小了,药一直是阿远在操心,阿阮只管吃药,虽没见痊愈,但近两年的确是好了不少。阿远不在身边,什么方子、什么郎中、什么病什么药便一概不知了。阿阮有点担心,这头晕的毛病不会死人吧?阿远才好了,自己再死了可不行。
应该死不了人,哪有头晕晕死的啊,反正自己是没听说过。阿远不是再有几日就醒了吗,等阿远一醒就有药了。
窗外的太阳终于在水汽腾腾中慢吞吞地挂上了竹林的梢头。阿阮扭头望了望,一点儿不刺眼,被一层层白雾包裹着,红得也很不清楚,亮得也很不清楚,连那究竟是不是个太阳,都不是很清楚。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一程醒,一程惊。一城日出照不明。
林老爷见到阿阮的时候,阿阮晕得连坐起来都得扶着床支着。林老爷摇摇头,说这是旧疾,不能猛地换药,既然小九有方子,那再忍几日,等小九醒了。
阿阮说了声好。他不能点头,一点头就晕得好像把这世界翻了一百八十个颠倒。他就跟阿远在这颠倒的世界两头儿,还是见不到,总是见不得。无论怎么翻来覆去。
两天之后林老爷在阿阮床前摊开手掌,手心儿里是一丸药。
阿阮看到这药的时候疯了一样抓住林老爷的胳膊问小九是不是醒了。林老爷好像也料到了阿阮会是这种反应,一点儿也没吓到,四平八稳地点头:“小九若是没醒,我哪得的这药。”
阿阮看到林老爷点头,脑子里的世界又开始旋转,不过没关系,他觉得这次就能把他和阿远转到一边儿了。
他抓起药丸就干往下咽,小厮赶紧递上水,阿阮已经咽下去了。阿远既然醒来了,他也急着吃,急着好,急着下床去见阿远。
这药他平时就着水咽都咽不下去,必得阿远给掰开成两半儿才行。自己什么事儿都赖着阿远,明明是个孤儿,活得却像个废物,一点儿不能给阿远分担,只能添麻烦。自己要是阿远,早把这个累赘给扔了。想到这里,他觉得干咽一瓶药他都可以,以后再也不需要阿远追着吃药了,再也不用掰开了,再也不需要磨成药粉了,阿远别把自己扔了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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