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打西边升起,一层一层爬上了十二楼的重檐翘角,只留下了细密的露水,低低地贴着地上的草木。露色渐白,夜风渐凉,寒露已至。临近黄昏的时候,还有几行大雁从头顶飞过,打晚霞升起的那边儿来,往暮色四合的那边儿去。
秋桐故叶,寒露新雁。阿远紧紧追着飞鸟离开的方向望去,直到连带着余晖一并消失在淮阳城尽头,满眼都铺满了墨色。
天也暗了,云也暗了,淮阳城的晚风里总是缠绕着的水汽也淡了。快起霜了。
雁群消失在城南,雁鸣声也被不言不语乍起的寒风吹散了。阿远还是笑了笑,城南的某一处小巷的小拐角处,有阿阮那个小东西看上的一间小楼。
小楼背街,阿阮说,背街好啊,酒香不怕巷子深,小楼破旧,阿阮说,破旧好啊,刚好自己动手收拾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真是个小抠门儿。
昨儿还一起坐在屋顶上得意洋洋地指给自己看。“阿远,你攒了多少了啊?你要省着点儿花钱,买下屋子之后还要置办很多东西呢。要不你把月钱都放我这存着得了……”“呸,你自己把你自己的脑袋放在脖子上存好就行了。”
这么个曾经都担心养不活的小豆丁,一下子长成了个小财迷。满脑子的做生意开酒馆,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怕没两个月就得把家底儿都赔光了。赔光了就重新要饭去……
寒露夜萧萧,阿远心里却暖得很。
暖得把心里的那些若有似无的不安和慌张都包裹起来藏起来了。就姑且这么相信了吧,好日子要来了。好日子会来的吧……
阿远倚在楼顶正脊上,攥紧了双手。指尖儿冰得都没了感觉,他想把指尖攥进手心里暖一暖,只不过一小会儿,手心也成冰的了。
“阿远,你这个手,塞进自己脖子里,一会儿就把自己冻死了吧。”每年转凉的时候,阿阮都要这么调侃。
这么个从小跟着自己挨饿受冻的可怜虫,一下子长成了个伶牙俐齿的小话痨。不呛人几句就闲得心慌,一天到晚怼天怼地的,怕是哪天会被人打死吧。打死了估计阎王爷都嫌他烦人,还得轰回到大街上流浪……
屋顶上空旷安静,难得的浮生偷闲。寒气透着衣服贴着骨头,像极了小时候的秋冬。阿远裹紧了氅衣,很想就这么坐一夜,坐到回忆里的寒气褪去,走错的路都倒回去,坐到城南的春花沿着淮水开一路,开进了背街的小酒馆。小酒馆里成日都是打算盘的声音,在一缕缕酒香中盈与亏都醉醺醺得分不清。
矫情地磨叽了一炷香之后他还是从屋顶上下去了,再耽误一会儿,满楼满院子都得是阿阮喊小九的声音。长不大的跟屁虫……
大晚上的老八屋子门口撑起了个晾衣杆。这实在不是晾衣服的好时候,一夜过去衣服只能从湿变成又冰又湿。
这院子里有专门洗衣服的池子与杂工,不交给他们洗非要自己赶在这寒露时节大晚上的洗,只有一种情况,大家都心照不宣。就是衣服上沾血了。沾了别人的血也就罢了,最讨厌的是血染红的地方刚好在衣服破了的地方,是不是自己受伤是不是自己的血赖都赖不掉。院子里干活儿的人多口杂,最喜欢嘀咕这些楼里的人。可这楼里的人也不愿意在背后被人议论,所以就是把破衣服扔了都得先偷着洗干净了看不见血迹了。
阿远抬头看看,从外到里洗了三件挂在杆子上滴答着水。这是到菜市场里被人举着菜刀围殴了么,能透三层衣服……况且多大的人了,连个水都拧不干。
在干活儿这点上,阿阮还是比他们都强些。阿远撇撇嘴笑了笑,以后酒馆的杯子碗筷都给阿阮洗,物尽其用。
寒露过后觅秋茶。秋茶中又以正秋茶为最佳。每年寒露的前三天和后四天所采之茶,谓之“正秋茶”。正秋茶自带一种独特的甘醇清香,阿阮这小子很是偏爱,平时喝水像饮牛,喝起寒露茶就变得慢条斯理,还故意砸吧砸吧嘴儿眨着眼睛,好像喝出了个肉味儿似的。
寒露时节的青茶不逊于明前的龙井。采摘于寒露前后,延长了生长期故而茶香更为浓郁,口感也更为甘甜。茶市商人们也都打起了精神,早早就盯上了这正秋茶,寒露一到,新茶呈上。
明天一大早到茶市把预订的茶叶取回来。晌午之后出去,快的话夜里就能回来吧。阿阮说明天晚上还有最后一趟活儿,应该会比自己回来得晚一些。等他回来了,睡够了,就准备收拾东西了。
行人未发先念归。阿远自己都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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