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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打开觉得身上冷,窗户关上觉得心里闷,就这么七八遭折腾,到了后半夜才勉强睡着。梦里又是儿时的凉秋与寒冬。
每年到了寒露时节,城中天气骤然转凉,没家回的小野孩子们最难熬的时间就要开始了。阿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扔到大街上的,又或者是垃圾堆里,水沟里,不知道,反正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一直都不知道亲人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家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那些与自己不同的样子,能推开一扇门不被踢出来,能吃上一碗饭不被骂声滚,能围着自己这样的没人要的东西打骂讥笑,会让自己这样什么都没有的人不敢还手。这就是家与亲人的形状吧。
可是仔细想想,到底经过什么事儿,受过什么苦,那时候阿远太小,都没有具体的记忆了。他的记忆是从捡到阿阮那天开始清晰的。
人太小的时候也不知道个什么生死,就靠着本能求生,活下去就行。稍稍到个两三岁三四岁,多少心里对死与活就有了个感觉,什么感觉呢?大概就是活着等同于挨饿受冻挨打挨骂,死了等同于什么却不知道,但如果活着足够折磨,应该死了也差不到哪里去。
捡到阿阮的那一天,破旧的单衣已经挡不住城里水叽叽的寒风了,赤脚也受不了结了霜的地面,所有能吃的残渣垃圾都已经吃光了,这条街上能求的人都已经求过了,阿远已经打算去死了。
死在巷子里大街上,还是得被人家咒骂踢开吧,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淮水岸边也不是处处繁华,也有那流过荒郊野外无人问津的地段儿。阿远趴在岸边把小手伸进河水里,刺骨的冰冷让他一个激灵把手缩了回来上下牙齿不住地打架。不行,不能死在这河里,太冷了,活着冷,死了更冷。
拨拉开一人多高的荒草,阿远准备躺在河岸上,和这些野草一样,到了冬天自然就死了。来年春天这里重新变成绿色的时候,自己也会在另一个地方有饭吃有衣穿。比死在河里要好。阿远拔了很多的野草,他要把自己裹起来,像那些有家的孩子们穿的越冬的衣服似的,一层一层厚厚的,穿到死后的地方去。
草衣服快拼成的时候,河岸上也被揪得秃噜了一片,稀疏的草地里有个筐儿,里面鼓鼓囊囊塞着东西。像是被子衣服。
阿远怔怔地望了一会,难道自己已经死了吗?到了有暖和衣服的地方?
不仅他没死,还又捡到了个活物。一个喘气儿的小肉球。也不知是冻的是饿的已经不太出声儿了,紧紧闭着眼睛抿着小嘴,只有小鼻子还翕动着。阿远身子躲得八丈远,用手指戳了一下那个软软圆圆白白的小东西,小东西的小手一下子握住了阿远的指头,w.nshu.这一握,就是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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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如今阿远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到底是他救了这小东西还是这小东西救了他。他更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救了阿阮还是对不起阿阮。
没有吃喝没有屋子,跟着自己挨饿受冻,阿阮从小就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养到了眼看着能二人互相搭把手活下去的年纪,却被灌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药,隔三岔五的头晕恶心,每天都昏昏沉沉迷迷糊糊。
梢头已经落了叶,梦里还是上弦月,低低挂在元老头儿家院子里的枯树枝桠上,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来。阿阮要够月亮,自己就把阿阮高高举过头顶。阿阮伸着小手,正朝上够呢,有人在背后一把抓住了自己,拽住了自己的胳膊,扯开了自己的手。阿阮就从高处向下掉落,掉进了河岸上一人多高的疯长的野草丛中,滑落进了寒露时节冰冷的淮水中,顺着淮水一路南去,像南迁的候鸟消失在暮色中。
阿远睁开了眼睛。天已经大亮了。梦醒了。梦醒了吗?
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不停地想起这些八辈子之前的事情。
阿远推开门,露水已经被阳光晒透了,明晃晃地有点刺眼。今天会是最后一天了吧。
......
走出十二楼的院子没多远,就听到远处有人在轻轻哼唱,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声音悠远又断续,拼了一首破碎又飘摇的西洲曲。何人唱来何人听,何处折梅何处寄。
阿远停了停,又低头走进了树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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