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远撕下那些带血迹的书页,先看一遍,再在心里默默地讲一遍,再一点一点塞进了炭盆中。血迹连着字迹一起燃烧,变黑,再变灰,有些火星子被窗缝儿里透进的风吹起,在空中徘徊了一下,又熄了余烬重新落下。
他讲得很细,烧得也很慢。那管着藏书的小厮这么喜欢琢磨这些......只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讲清楚了。炉子劈里啪啦地燃着,也听不到个准确的回应。
小孙取回手炉的时候,所有书页都变成了炉灰。
阿远熄了炉子,取出炉灰,找了块干净帕子包起来,往门外走去。
只是到了门口又停下了,怔怔地站在。
小孙跟上来,低声说:“九爷,您可以出去,只是别出门口这小院儿,出了这小院儿,小的也是死。”
阿远没听到似的,握着帕子就那么站着。
小孙刚想再说些什么,阿远却又忽然转了身往窗户走去。打开窗子,夜风打着旋儿卷着枯叶四面八方地飞着。
“死了也不能埋在这里吧。”阿远说的很轻很轻,还没风声大。
打开帕子,炉灰就随着这无拘无束的风瞬间消散了。听懂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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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愈发大了,带着呜咽一般的响动在狭长的过道上横冲直撞,拍打着门窗却找不到个入口,又撞在墙上直直地弹回。
十五年来阿远总反反复复做个同样的梦。
元老头家的院子里站着阿阮,咬着手指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面前的黑衣蒙面人。自己身上背了一篓子柴,才从山上回来。
黑衣人一步步走近自己的时候就像是地上裂了个巨大的口子,投下了深不见底的黑影儿,生拉硬拽地把他一点点吞噬。他一回头,阿阮也被黑衣人抱住高高举起。阿阮哭得山崩地裂,阿远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离开不能离开,阿阮还太小,砍不了柴担不了水,连米缸水缸都比阿阮高,自己走了阿阮就活不了了。
于是他拼命挣扎,大喊大叫,想要摆脱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有个声音在自己耳边说:你最好乖乖听话,要不就松手把你弟弟扔到地上摔死。
阿远一瞬间就闭上了嘴。只是所有的声音和怨气都压在嗓子眼儿里,让他无比地窒息。
十五年同样的梦境,每次都是喘不上气儿了才醒。
他一直都想杀了那个人。或许杀了那个人就不会做这样的噩梦了。可他找不到那个人,认不出,也记不得。那人整个儿都变成了个巨大的黑影,在深渊里笼罩着。没有面孔也没有表情。
在十二楼的时候,每次从梦魇中醒来他总要悄悄到阿阮的房间门口站一站,听见屋子里的翻身,磨牙,呼噜噜的小鼾声,或是砸吧着嘴儿说上几句梦话,他才算安心。
从捡到阿阮的那天,他的命就被放在了这个小东西那里。小孩子太小的时候,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眼睛长在脸上,也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忽然得了个看得见摸得着喘着气儿的活物,就觉得那个便是自己。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阿远都像给这个小不点。可惜他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反而带着这小东西一步一步走向了万劫不复。U w.uksh.就好像亲眼看着自己又将自己掐死再埋葬。
如今醒在这陌生的地方,只有无尽的黑夜被一滴一滴的更漏串起,念珠似的数着一道道坎坷。
碳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阿远起身去添炭。门外值夜的看守正打着瞌睡,被阿远开门的动静惊醒,赶忙从阿远手上接过炭篓,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九爷,外面冷,您回去吧,小的差人给您取回来。”
阿远只是心里空荡,被夜风吹得光秃秃的,忽然听到个人声,梦醒了似的扭头去看。
那人却一惊,连连作揖解释,“九爷,可真不是拘着您……”
阿远回过头望向远处。
山前犹见月,陌上未逢人。
小厮取来了炭,添进了碳炉,重新点燃了炭盆,可阿远还是站在门口望着不知道哪一块儿黑漆漆的地方。
小厮只好把炭盆移到了门口,阿远的身边。
阿远就这么在门前一直站到了天蒙蒙亮。值夜的一刻也没敢闭眼,暗暗握着刀紧绷着也守到了天亮。
终于在日出的时候,阿远又回屋关上门躺到床上继续睡了。值夜的人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松开刀把儿,在身上抹了把手心儿里的汗。
阿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只是阴沉着,像是黑夜死皮赖脸地不肯走。
他刚睁开眼睛房门就被打开了。
一股冷风呼地钻进来。跟着进来个人。极其单薄。
阿远揉了揉眼睛,如果不仔细看,他甚至都觉得只是飘进来了片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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