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把哑巴叫哑巴,支使他干活儿的时候就凑到他面前招个手,再贱不嗖嗖地喊上一句“哑巴”!
哑巴也听不见,只是看到人家给他招手就点头应着。那些人多喊这么一句“哑巴”完全是为了叫给他们自己听,自己给自己寻点儿打趣别人得来的乐子。尤其是招惹比自己弱,比自己还混得不济的倒霉蛋儿,总是能给糟心的生活找来一丝甜头儿。从别人生活里划拉来的甜头儿。
哑巴对谁都很友好,虽然脚底下总是怯生生的不靠近,但别人招呼他,他总是抿嘴笑着点头,让他多干点儿不是份内的活儿他也很随和地答应。只有对阿远,见了就死盯着,说什么都没表情。哑巴身子弱,连眼睛的颜色都比常人淡些,像被洗褪色了似的模模糊糊的不清晰,眼皮儿也总是耷拉着遮着一半儿的眼睛,所以也看不出来他盯着阿远看的时候到底是在表达什么情绪。
阿远从来不把哑巴叫哑巴,甚至不会去拍他肩膀或者伸胳膊在他眼前晃,生怕又惊着他。有事儿都是走到他面前俯身对他说。平时也不支使他干什么,一天四次端药都是小厮送到门口,阿远自己去开门接。洗洗涮涮更是用不到他。阿远对他很照顾,天冷了给他睡的隔间里面添被子,把自己的炭盆手炉分一半塞给他,一日三餐也都把好的留给他,待他和别的下人们在厨房吃完了,回屋里了又关起门来给他单独添一份儿。关上门谁也不知道哑巴到底干没干活儿,所以阿远私下里对他都很照顾,只要没人发觉就行。除了小孙指派给他做的事儿,其它时候哑巴几乎都是在屋里歇着。
可即使是这样,哑巴对阿远还总是很戒备似的。阿远一靠近他就立马像个蔫儿树枝忽然支棱起来了,变成个枯枝硬撅撅地生硬又扎人。无论阿远冲他笑,冲他说话,他都一点儿没反应,阿远也不在意,随他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哑巴唯一爱干的活儿就是擦阿远的那把水纹软剑。阿远平时几乎不动,就那么随手放着。哑巴每天晚上都在烛灯下细细地擦,不需要人吩咐也不拦不住,有时候擦着擦着就冲着窗外发会呆,打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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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越来越深的时候,也越来越浅。
深得钻进了冬天,秋天也就褪去了。
夜风开始从凉飕飕变得冷冰冰。随便一说话都能吞云吐雾似的冒出一股白气儿。
阿远很安生,从来不找事儿,不主动出门也不多说话。门外看守的人觉得屋里长久没有动静,偶尔也会趴在窗户偷偷看看上或者直接找点儿什么有的没的借口进来溜达一圈儿,每次看到的时候阿远都是在桌边儿坐着,或发愣,或,或写字儿。时间久了,看守的人也都没一开始那么紧绷着了。尤其是值夜的人,熬不住这温度,时不时偷点懒。本来是两个人一班值夜,有时候两个人一商量,把一班分成两半儿,两个人轮着守,这样每个人都能多出来两个时辰睡觉。
入夜的时候,小厮送来了每天的最后一锅药。盯着阿远喝完,端着药锅和药渣又回去了。值夜的人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基本上这次进出之后阿远就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把门推开个小缝儿,冲着哑巴招招手,哑巴马上站起来小跑着到门边儿听吩咐。
值夜的人裹紧了衣服手舞足蹈地向哑巴比划着,自己要去睡觉了,让哑巴灵性点儿。动作比较夸张,也不怎么娴熟,但哑巴全神贯注地看着努力领会着,使劲儿点着头,目送着那人离开。
阿远在桌前,哑巴又坐在窗边开始擦剑。这天夜里格外黑,没有月亮,连个星星也看不到。没有风声,只有些小雨安静地下着,淅淅沥沥地从房檐儿上滴答下来。门外只剩下一个守夜的,很快就被滴滴答答的雨声和屋里晃晃悠悠的烛火弄得哈欠连天。
一开始还在门外驴拉磨似的转悠试图消磨这困倦,后来实在顶不住了,坐在台阶上背靠在柱子上裹紧了衣服就闭眼睛睡了。脑袋起先是支着,后来变成了栽一下激灵一下支一会儿,再后来彻底放弃了挣扎,把脑袋埋在腿中间就睡熟了。姿势有点儿窝蜷,导致呼噜声比较响。放在这雨天里像打着闷雷似的。
阿远被这鼾声搅合得心烦,自己到里屋先去睡了。睡前又蹲在哑巴的面前,一点儿一点儿比划着让他困了就睡,小心着凉。哑巴这次心情很好似的竟破天荒地对阿远点了点头,还给了个似笑非笑的反应。阿远愣了愣,觉得这神情有些怪,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阿远关上里屋门儿的时候,哑巴依然坐在窗边擦着那把剑,还时不时瞟着屋外那睡得正酣的守卫。
刚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阿远的屋子门儿就被从外面推开了。在开门的人手搭上门的那一瞬间阿远就清醒了。十五年命悬一线的日子让阿远身体的每一寸都长出了一种直觉,什么是危险,什么有异常,最值得信赖的判断就是自己的直觉。
阿远睡觉从来不会背冲着门。从门口到床边总共七步,虽然没有一丁点儿烛火,也没有月光,但足够阿远判断出来这人的身形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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