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被盯得没法儿,只好跑到窗边倚着,窗下小桌上放着那把水纹软剑,春雨一低头刚好看到。两三次伸手,都是还没碰到便又缩了回去,后来索性拿了块布,仔仔细细地擦了起来。
一擦就是一下午,一下午没个其他的动静。阿远觉得他都快把那剑擦出火星子了。
立冬之后白昼更短了。过了晚膳天就彻底黑了。
屋里也黑了,没人点灯,这黑色就从眼里直直淌进了心底,把心也涂得瞎了吧唧的。阿远想不明白这样的黑暗对春雨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么个听不见说不出的孩子,就靠着光和亮去感知周遭的环境。一旦到了夜里,是不是这么个人就彻底缩回到了自己的心里,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未曾想过接纳他。
那春雨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
自己可以五感俱全地活在这个世界,可真的就和它有关联吗?自己的世界又在哪里呢?或许和春雨的世界是一样大小的吧,一两个至亲,一两段往事,一两个盼头。
阿远拿着烛灯走到春雨身边点燃了。窗外黑得像是要把这屋子里豆大的烛光吞没了,可春雨还是怔怔地望着窗外,他那灰突突的眸子反而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明。
阿远拍了拍春雨的肩。单薄得就像纸片,所谓拍一拍,阿远也无非只敢用指尖碰碰。
春雨倒并没被惊着。他没有愣神,只是有一些情绪无处安放,在这屋里四处游荡。阿远这么一拍,他就凝神望向了阿远,一时间焦虑、希望、愧疚、恐惧,还有很多零零碎碎又沉甸甸的情绪都挤在他那窄小的眼眸里,浓得成了糨糊,化都化不开,糊住了阿远的嗓子眼儿,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亏了一阵秋风,吹散了些压抑的情绪,在这屋里流动起来,被抻长成了凄凉。
阿远张了张嘴,勉强说了句,是啊,一年快结束了不是吗。
也不知道他在答谁,也不知道他在问谁。
春雨把擦了好几个时辰的剑递给了阿远。阿远笑了,问他:“明儿沾了血你还擦吗?”
春雨指了指阿远,又在地上狠狠点了三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只要活着回来你就擦?”阿远摸了摸那把剑。本来冰冷的寒铁被春雨捂得热乎乎。
“我是要回来的,一定会活着回来。只是我有些事情还是要交代给你,如果我回不来……”阿远舌头打了个结,没说下去。或者说他脑子打了个结。到底自己在胡扯些什么呀,一会儿说一定会来,一会儿说如果不回来。
春雨捂住了眼睛。
人家不听是捂耳朵,春雨不听是捂眼睛。这个世界总能找到个入口走进我们,我们也总能有个法子画地为牢。
只不过该发生的一定得发生。我们最终也只是画地为牢。
所以阿远把春雨的手从脸上拿开。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这一下子就望穿了春雨的瞳孔,春雨只觉得这眼神已经长在了自己的眼睛里,闭不上也躲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你是男子汉了春雨。你父亲不也这么说吗?无论谁死了,你都要活下去。要学会自己站着,自己继续向前走。”阿远叹了口气,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孩子,祖上世世代代济世救人,比自己更应该活着。“我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两年来你一个人在这里,经历了很多的不容易。只是你必须做得更好。所以你现在仔细听我说,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日子就是这样,不给你时间反应,不给你时间接受。所以有时候很多事情,就是一夜之间。
避开了窗口,阿远把声音压到最低:“我给你留了一个荷包,.kanshu.cm在我枕头下面,小十二认得那是我的。如果我明天不能活着回来,你要和往常一样,让所有人都看不出咱们熟络,姓林的会把你接回临淮书院,也或许会把你留在这里,无论怎样,你就把这荷包每日带在身上,小十二也一定会找你,无论早晚,你要等着他。我也把你父亲藏身的地点告诉你,可不到万不得已你绝不能自己逃出去找他,否则可能你、你父亲,连带着帮助你父亲的那位姑娘,全都活不成。只要你没听说小十二的死讯,就必须等着他。除非他也死了,你才能自己想办法。你要尽量得平常,平常到所有人都忘了你,没人留意你,等到姓林的以为你自己都忘了自己,于是他也忘了你,那个时候,你才可以逃,你明白吗?”
春雨长长久久地看着阿远,消化着这字里行间的意思,还有情绪。消化着分离、死亡、忍耐以及独立。
上弦月在云里明了暗了好几个来回,更漏又落了一滴。春雨终于点了点头。
阿远告诉了春雨他父亲的藏身之处。之后的事情春雨就都忘了,阿远的这段话成了他今夜最后的记忆。他不知道他怎么睡得那么沉,沉得好像是要躲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再也不要出来。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窗外看守来来回回的身影也没有了。春雨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跑到阿远的房间。门是开着的,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他走到床边,手颤颤巍巍地伸向枕头。然后忽然狠狠地把枕头压了压。他希望永远也不要看到枕头下的荷包,永远不要让他亲手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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