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即便是在今日,于谦仍将许多时间用在了兵部。直到黄昏时分,才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与俞耕耘和朱骥离开衙门。
于谦看着远端红艳艳的云霞,脚踩在青石铺就的街面上,微微感叹道:“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候,街面上人是最少的。你我才能简简单的在街面上走走啊。”
他女婿朱骥笑道:“是啊。那些要回老家的早回了,家在京师的,这时候该准备年夜饭了。这个时候,街上可不是就没人了吗?”
俞耕耘笑道:“只是苦了冕少爷,咱们尚书大人躲在衙门一天,他可是要在家里应付那些平时影子也没有的亲戚。可比平时苦多了。”
“耕耘说的是实话。我是真不愿意在家里处理那些琐事。更琢磨不出那些老人们话里面的滋味。所以就只能让我儿辛苦了。”于谦走了几步,忽然皱眉道,“这街上的人都回家了,那我们还逛个什么?连店铺都已关门了。耕耘,你该提醒我早些出来的。”
俞耕耘好笑道:“我的尚书大人啊。我提醒你有用吗?你的眼睛一瞧着文书,还能听得见别人的话吗?”
朱骥道:“父亲,孩儿提前给几家店铺打了招呼。他们会安排人给我们留上货物,比如江东楼的盐水鸭。比如年华楼的梦里星落。”
“梦里星落啊……可不能让他们送。”于谦笑道,一面说他嘴里隐约有些口水。
俞耕耘瞧着好笑道:“您的脾气咱们会不晓得吗?自然是掏自家银子吃酒。这梦里星落是我孝敬您的。不单单有酒,我家里的还说了,会提前准备几件点心带到府上的。”
于谦瞧了他一眼,笑道:“光有点心怎么下酒,必须让她下厨啊。”
朱骥也道:“是啊,嫂子的手艺可是极好的!”
“您们倒是真知道不客气啊。有梦里星落还不满足!”俞耕耘道。
“我和你俞阿牛客气什么?你这次可是升到锦衣卫镇抚了。”于谦挽着袖子,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道:“过几日,路弈会去宣府啊。你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近来京师里头应该无事。你也不用整天闷在我身边。”
俞耕耘道:“他应该不需要我帮忙。虽然我是担心苏姨和彬叔,但即便过去了,也不是马上能见到。长期离开京城,我又放心不下。”
“是啊,父亲。你可是离不开大哥的。”朱骥笑道。
“他有那么重要吗?”于谦扬了扬眉,然后挠头道,“好吧。其实还真是这么回事。哎呀,盐水鸭……好久没吃了啊。江东楼的鸭子最肥了。”
李佑和唐九二人在江东楼见面,唐九仍是平日里的男武官的打扮,并没有说这一个月去了哪里,李佑也没有问。两人只是说些琐事,有时相对无言,却又乐在其中。不知不觉天色渐暗,二人结账,忽然看到于谦他们三人。唐九吓得赶紧拉着李佑躲了起来。待得于谦他们离开,二人才走出小巷,沿着长街而下。
街上华灯初上,时不时有鞭炮声响,二人并肩而行。看着唐九的侧颜,李佑心生美好,只觉得这是出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再过一个街口,就是我家。我们那边说话。”唐九忽然道。
李佑怦然心动,稍显手足无措。他忽然想到先前战鸿鹄的话,男女之间需要的是肌肤之亲,不由莫名一阵脸红。
唐九妩媚白了一眼,轻声道:“不可胡思乱想。”
他们转过一条僻静的巷子,手牵手来到一处宅院。李佑只觉指尖滑腻,心里一荡,大起胆子拥住了唐九。唐九早已陀红了面颊,两人火烫的面颊贴着,四目相对。李佑莽撞地吻上对方红唇。
唐九脸上仿佛滴得出水来,娇喘着用力将他推开。回身推开屋门,进入一个种满青竹的后院。
“这原是苏姨的宅子,我来京师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已成了我的家。”唐九咬着嘴唇定了下情绪,指着石桌石凳,微笑道,“此地无人,你且稍歇。我换身衣服就来。”
李佑见桌子上摆着酒水,平复了一下心境,回味着唇边的旖旎,又莫名的一阵紧张。
并不多时门户轻启,一身女装的唐九提着灯笼出现在院里。她一身水蓝色的衣裙,长发挽起仿若天仙,与男装时的英武判若两人。
李佑先是一怔,随后隐约觉得有些许不对,但又说不出问题在哪里。
唐九在他面前,轻盈一礼,低声道:“见过李郎。奴家唐晓月。因为在家排行第九,因此行走江湖用的名字叫唐九。”
“我……我就叫李佑。”李佑忽然心里一沉,好像明白了许多事,双腿一阵发麻,慢慢坐在石凳上。
“我知你对我的情意。心甚感激。”唐九轻声道,“只是我自家有许多事,需要给你说明白。我在家里思前想后一月,原想今夜在江东楼对你讲,但是见了你后,我又……不想让你难过。所以迟迟无法说出口。”
李佑轻声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说,你已为他人妇?”他脑海里会想到在紫荆关时,东厂人的古怪话语,嘴里微微发苦。
“不,我并没有嫁人。”唐九摇了摇头,正色道,“若我是有夫之妇,不可能与李郎你虚与委蛇。我唐九不是那样的女人。”
“可是你……你的发髻……”李佑有些语无伦次,但又不禁精神一振。这心爱的女子明明是已出阁的发式,这真是万幸万幸!
“你且听我慢慢道来。”唐九轻声道:“我十七岁到京城,原本是为了替换我唐门的前辈,到锦衣卫苏姨手下效力。然而,那时权阉当道,王振只手遮天,我们能做的真的不多。当时苏家有一公子,名叫苏青谷。那一年十九岁的他从东海归来,年少气盛,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我和他一见钟情,而他决意刺杀王振。”唐九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慢慢道,“苏姨让我看着他,不许他行此大事。但是我当时除了苏郎的话,又哪里听得见别的。我二人大约计划了一年的时间,决定实施行动。但在行事之前,我……忽然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
啊……李佑在心底惊呼一声。
“苏郎为了孩子,舍了我独自行刺。最后死于东厂手中。”唐九眼里看着对方变化的面色,在心底叹了口气。“我曾想过要为他报仇,但为了孩子终于还是忍了下来。之后也没有再付诸行动。虽然我无时无刻不想杀死王振,但牵一发则动全身。”说到这里唐九眼里露出温柔之色,“不久之后,我诞下一子。为了避开东厂的追查,取名唐泽。今年已经两岁。我虽未嫁入苏家,但在我心中已经嫁过一次。”她抬起头,看着李佑低声道:“我是孩子的娘亲,此事无可改变。之前一直瞒着你,是我对不住你。我虽爱你,但我毕竟已为人母,你有锦绣前程,无须为我停留。”
说到这里,唐九不顾李佑眼中的眷恋,毅然起身离去。李佑泪流满面,回过神来时,佳人已不知所踪。
随着远处寺庙的钟声响起,风起云涌的己巳年终于过去,庚午年随之到来。
路弈与战鸿鹄喝下三大坛水酒,这个说着少年时的糗事,那个说着京城青楼的风月。
战鸿鹄道:“在彰义门决战的时候,你和俞耕耘都用了白驹过隙。什么时候开始这套功夫烂大街了?”
路弈笑而不语,战鸿鹄却不死心,他又问道:“我听说白驹过隙可以连着用,也就是可以飘忽出十多丈远。你做得到吗?”
“一次大约是两丈,我比阿牛能移的稍远一点。”路弈比划出半尺左右的长度,笑道,“但你说要连着用,十丈是五次。对体能消耗极大,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战鸿鹄问道。
路弈道:“和人过招,只有出现破绽了。为了规避危险,才用白驹过隙闪躲。既然躲过了,就要想办法杀敌。如果真打不过,那也是想办法逃跑。连续使用白驹过隙,即便移动出一定距离,那么了体力之后,也跑不动了。那拉开距离的意义何在?”
“我听说这个是魔教的武功。”战鸿鹄问。
路弈道:“这是明教的武功,也就是后来的日月神教。是杜大人当年传给我和阿牛的。”
“是因你资质出众?”战鸿鹄好笑道。
“却也不是……”路弈喝了一口酒,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书院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他刚到京师时不过十岁,在路家寄居了三个月后,前往书院报道。走进前头的院子,就看到一个仿佛画中神仙般的女子站在那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苏月夜。
战鸿鹄不知他的心事,笑道:“我来到此地,才发现原来你是书院的传奇。虽然不是锦衣书院第一批出人头地的家伙,但几乎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有你的传说。”他忽然来到不远处的墙边,指着墙角的青砖道,“看这里。”
路弈揉着脑袋,靠近对方手指的位置。青砖上赫然是三个人的名字,路弈、路宗雨、段小虹。路弈莫名心里一痛,手指轻轻拂过路宗雨的名字。那时他刚学会写字,这名字写的歪歪扭扭。而段虹想要和路宗雨一样都是三个字,硬在名字里加了个“小”字。真是小孩心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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