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剌退至关外后,也先时不时派兵接近边关各城,有时他摆出攻击的姿态,有时却又说派使节去京城议和。瓦剌的和议要求,被于谦多次拒绝,并且严令边关守将不许讨论和议,边关将士因此严阵以待。
也先见无机可乘,又派使者告知宣府,他们希望放朱祁镇回北京。只是即便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大明京师仍迟迟不给回应。这让也先很是恼火,对朱祁镇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不仅仅是朱祁镇,那些从明军投降过来的将领,如今在他眼里皆失去了价值,一个个恨不得眼不见为净。
四月的某一日,也先将喜宁召来帐前,告知他将派使节团去京师,商量太上皇回京事宜,此次就由喜宁为钦差。退回关外后,喜宁多日来无所事事,正自担心失宠,接到这份差事心中窃喜。
“不知除了小人还有谁去?”喜宁小声问道。他发现这帐篷里的酒味有些重。
也先道:“按惯例你家太上皇那边得派一个亲信,但这次袁彬和哈铭都不去。会是个叫高的人。想来你也认识?”
“奴才认识。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喜宁点头回答。那高也是在土木堡一役里被俘,和自己还稍许有点私交。只是前些时候,他为也先重用,所以在朱祁镇身边的时间少了,对其他旧识更未放在心上。
“只是……”喜宁犹豫了一下,又道,“出使北京是大事,高似乎……”
也先道:“袁彬是不能让他回去的。哈铭因为前次去宣府讨要银饷受了白眼,所以不想去。说来,大明京师那边的态度不定,他们不愿回去也是常理。不然,如何轮到你?”
喜宁笑道:“如此,小人愿替太师分忧。”
也先摆了摆手,让喜宁退下。等那太监走出大帐,他喝了口酒,才对角落里的国师野火道:“如何?”
“如此诱饵已经给出了,就看锦衣卫了。”野火道。
也先笑道:“他们先前对喜宁恨之入骨,此次主动提出要喜宁回北京必有所谋。”
野火道:“喜宁对我们已无用处。若能顺势找到锦衣卫在我大营里的内鬼,那他就算死了,也是为太师尽忠了。”
也先道:“我听你的,就连伯颜也不知我们在做什么。”
野火笑道:“我特意从北面老营请了几个人,昂庆夫、恩和,还有蒙克。说起来,蒙克明日就该到了。他们是生面孔,不会引起明朝人注意的。”
也先道:“蒙克也能来?那太好了。这三个人的武功我是放心的,只是性格皆不太好。”
野火道:“无非是武艺高了,人就比较高傲。高手的通病。我会将事情布置细致,不会有大问题。”
也先手指轻轻揉着脑袋,低声道,“你仍不告诉我,现在是怀疑谁吗?我一早说了,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北京一战若无内鬼,明军又怎么会多次识破我军策略。”
野火道:“且不说如今我方实力大损,每一个将领都很重要。大漠其他势力对我们虎视眈眈,一旦失去人心,我部危矣。说到这个,前些时候你惩戒楚库、阿银的事,就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大家都知道这和孛罗的死有关,但谁都不愿意见到你这么做。”
也先道:“那时候我也是在气头上,若你觉得我过火了,就把他们调回来。”
“做已经做了,不能让人觉得你朝令夕改。”野火稍作停顿又道,“我心中已有可疑人选,请太师多给我一点时间。”
“好吧,此事交给国师你了。”也先叹息道,“只是这几日我思前想后,我们既然急于和明朝谈判,急于放回朱祁镇。这种时候,和锦衣卫再做一场,真没问题吗?”
野火低声道:“现在是最佳时机。”
“最佳时机?”也先奇道。
野火道:“是的。北京之战后。明军虽胜,但并不敢出关追击。我军虽败,然而远在大漠的根本尚存。有很多部族仍旧保有较高心气,盼着日后卷土重来。而说实话,我们野火营虽然在北京损失惨重,但……依然还有一些实力。明面上我们双方皆不愿轻易交兵,但暗地里,仍然是互有谋划的。”
也先沉默不语,闷闷地喝了杯酒。
野火又道:“在京师的探子发回消息,说朱祁钰的确不希望朱祁镇回京。所以才对我方信使置之不理,他不仅是不理睬我们瓦剌,对大臣们迎回朱祁镇的要求同样不理。”
也先不屑道:“不理有什么用。他早晚要给一句准话。那个皇帝虽然守住了京师,但本身并不算狠角色,所以他最后还是会妥协的。”
“太师英明。不过这里会有一个过程。根据两边消息往来看,我觉得至少需要半年。”野火慢慢道,“在这段时间里,就是我野火营和锦衣卫再次角力的时候。”
“这场角力,就是击杀影子。”也先沉声道。
野火道:“不错。不杀影子,如何祭奠那些埋骨北京的将士在天之灵?”
“是啊。你说的对。”也先注视着对方,轻轻点了点头。他又喝了杯酒,拿着杯子的手掌微微颤抖。
野火躬身退出大帐。调查了那么久,他当然知道“影子”是谁。一个暗子若想别人查不到他,除非他不发挥作用。“影子”决定了北京之战的胜负,理所当然地留下了痕迹。只不过,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中原人常说,先下手为强。这一次就让路弈他们看看,老夫先手的厉害。”野火在心里道。他轻轻在掌心呵了口热气,抬头望着清冷的夜空,也先太师似乎不是从前的样子了。这瓦剌若是没有太师,今后又该怎么走呢?
使节团出发的日子,定在四月下旬。在出发前,喜宁前往拜见朱祁镇,如今的他没了之前的沾沾自喜,更多的是一种谄媚和敬畏。这次拜见,他尽管没有从朱瞻基和袁彬身上看出什么。但是,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让他极不舒服。他看着朱祁镇,仿佛找到了土木堡之战前九五之尊的天威。
喜宁回到自家帐篷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难道说此行会有危险吗?喜宁看着帐篷外的仿若绵羊的云层默然皱眉,那不如……不去了?出发在即,喜宁一度想要称病不去,但他言辞闪烁地和国师野火提了一句,就被对方冷漠的眼神吓退。
不去果然是不行的。难道太师和太上皇达成了什么默契,要对付我?可是我一个奴才,他们要我去死,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需要那么复杂吗?喜宁摇头摒弃了这个想法。所以,这次去京师到底是吉是凶呢?
四月底的时候,喜宁离开瓦剌大营作为使节团的钦差前往北京,一起同行的还有锦衣卫总旗高。出发时瓦剌排出了送行仪式,喜宁一眼望去,竟没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他茫然看着四周,忽然觉得这一次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此刻的喜宁并不知道,他的这条命将带起何等腥风血雨。
使节团出发后,瓦剌大营归于平静。算起来,至少在大明给出明确回复前,营里都没有什么大事了。
一大清早,楚库和阿银一同去青蛟湖钓鱼,这是在居庸关之战后,他们二人养成的习惯。众所周知,也先将孛罗的死归咎于前线将领作战不利,因此楚库、阿银,甚至阿剌知院都被训诫。阿剌知院因为带兵在外,并没有受到实质性处罚。楚库和阿银因为就在也先的眼皮底下,所以二人被暂时免去实际军务。一同被处罚的,大约有十余个将领。即便伯颜和野火苦苦劝说,也先也没有松口。
楚库和阿银,因为此事意外的成了好友,时常一起打猎垂钓。
唰!青色的鱼竿拉起,阿银又调到一条雪白的河鱼。阳光下,水花飞溅,银光闪闪。
“不愧是阿银,你这一套到底是哪里学的?”楚库看着自家凄惨的竹篓,这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是毫无收获。
“我的老家门前有一条河,我爷爷那时常带我钓鱼。”阿银笑道,“有些东西学过了,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楚库轻声道:“说的也是,其实我们一出生,就决定了我们是什么人,后天再挣扎也没有用。”
阿银道:“这我却不信。我本来居住在草原的北面,家里除了几匹马和一个鱼塘外也没什么东西。结果你看,我这辈子也曾统帅数千兵马,还曾到过大明的北京。我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许多事情。”
“你扪心自问,这话自己信吗?”楚库笑了笑,轻声道,“今早南面传来消息。使节团进入宣府范围不久,宣府的都指挥江福就派人捉拿喜宁,喜宁逃至锦衣卫高身边,却被那厮擒拿。”
阿银摆弄着鱼篓,皱眉道:“这么说,锦衣卫已经在宣府布置了。”
“他们不止在宣府布置,国师说锦衣卫一直就和太上皇有联系。是他们联手拿下了喜宁。”楚库说。
“是吗……”阿银笑着抬头道,“你一早就和我在一起,你怎么知道的?”
楚库道:“昨夜国师收到前方发回的消息,他让我带你去见他。”
阿银握着鱼竿,笑着站了起来,问道:“这种时候见我做什么?”
“影子。你的事发了。国师让我拿下你。死活不论。”楚库从鱼篓里拔出一把短刀,而远处的岸边出现了近二十个战士。“你我认识也很久了,这几个月更是常在一起。若是从前,别人说你是卧底,我一定不信。但国师是有证据的。所以能不能节约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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