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宣府城了?路弈自己急赴礼部,一面叫战鸿鹄把消息传至兵部。
于谦接到报告,深深吸了口气,朱祁镇能回来当然是好消息,不然他人在瓦剌随时可能化作变数。只是他很清楚皇帝的国书里并没有迎回太上皇的指示,这个杨善了不得啊。而皇帝又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呢?
“进宫!”于谦吩咐道。
俞耕耘答应一声,带着疑问望向战鸿鹄。
“太上皇回来了。”战鸿鹄微笑道。
而另一边胡濙得到消息后,笑容满面,他重重拍了一下桌案道:“好个杨善,果然不辱使命!”
路弈道:“杨大人,希望朝里尽快定个迎接太上皇的章程。”
胡濙捻须道:“这却不容易,要看皇上作何反应啊。”
“木已成舟,他还能不让太上皇回宫吗?”路弈问。
胡濙笑道:“帝王心事,谁说的准?但想必明面上谁也做不了什么吧?你告诉于谦了是吧?那此刻他该已进宫了。”
“我们呢?”路弈笑问。
胡濙轻声道:“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路弈怔道。
胡濙从后方的柜子里拿出酒和酒杯,给路弈和自己各倒了一杯。他示意对方不用拘礼,微笑道:“路弈啊,尽管平日里你办事很聪明,但对朝廷的一些问题,我还是要给你解释。”
路弈抱拳道:“大人请说。”
胡濙笑了笑,喝了口酒轻声道:“从土木堡之后,老夫一直谋划着让太上皇回京。而在当今上继位之前,我也并不是非常推崇必须由他继位。你说是为了什么?”
“一是群臣一心,事情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路弈想了想又道,“二则是,老大人对太上皇有感情吧。”
“对太上皇有感情?”胡濙笑道,“路弈啊,你我也算是自家人了。若说老夫对你们这些孩子有感情,还敢这么说。有人敢对天家说感情吗?”
“哎?”路弈摸摸鼻子。
“想一想袁彬,想一想杜郁非,想一想杜郁非的父亲陆天冥,想一想袁彬的父亲袁忠。”胡濙低声道,“路弈,今天老夫心情不错,所以告诫你一句。对朝廷忠心,是我们臣子的责任,君为臣纲。但是我们臣子在朝为官,为的是社稷,为的是天下。”
“天下百姓。社稷为重,君为轻。于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路弈深深吸了口气。
“这个想法,不一定能让你升官发财。所以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胡濙指着满是皱纹的老脸,自嘲地笑道,“但是想我们这种人,暗中掌握了许多人的生死。若没有这句话,午夜梦回之时,谁能睡得好呢?”
“所以……”路弈喝了一口酒。
“所以我之前不支持立新君,某种原因是怕见到今日的局面。”胡濙说,“新旧天子同朝,不是好事。”
“你把我说糊涂了。”路弈摸着额头道,“竭力把太上皇接回来的是你啊。”
胡濙道:“做事的道理分先后利弊。我们先讲这先后。土木堡之后,朝廷陷入危机,外敌兵临城下。国家有成年君主坐镇为佳,所以我在试图营救太上皇不成后,同意于谦立新君。因此郕王为帝。但是朝里部分人食古不化,既然另立了新君,偏偏让旧皇上的儿子做太子。这就给之后埋下了危机啊。这是一件事。然后,当北京保卫战打完,太上皇仍旧在瓦剌人的手里,你说让他们在那边自生自灭吗?”
“自然不可,他毕竟是之前的皇帝。哪怕不是皇帝了,也是太上皇。落在外族手里,早晚会出乱子。必须让他回来。”路弈思索道,“这个是我们之前就想明白的事。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忠君,也是为了天下。”
“所以这就是第二件事,这就是先后。”胡濙慢慢道,“新皇帝不希望太上皇回来,从私下来说,有错吗?但是他不仅仅是皇帝,还是太上皇的兄弟。从天纲伦常的角度说,他不能对外公开说,不许太上皇回来。因此,只要我们对外作战能赢,太上皇就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做的第三件事,迎接太上皇,只是顺势而为。这就是土木堡之变后,发生的三件事。”
路弈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止。在土木堡,或者说,在太上皇被俘前。他信用王振,导致大战失利大明危机。这是所有事情的起因,也得算一件。如你所说,君为轻,社稷为重。”
“君为轻,社稷为重。这句话我们只能关起门来说说。”胡濙沉着脸道,“皇上犯了错,也还是皇上。”
“所以我认为的第一件事,根本不是事儿?”路弈苦笑道。
“事情分先后,事情分大小对错。”胡濙又给路弈满上酒杯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把太上皇救回来,是为了大明。但他既然能平安回来,那剩下的就是他们弟兄的家事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么说之后会有很多麻烦啊。”路弈皱眉道。
“我们只负责国事。什么对大明有利,我们就帮谁。这是唯一的原则。”胡濙看着路弈道,“之后朝里会有短暂的混乱,但乱一阵子就会太平几年了吧。路弈啊,你要记住,太上皇是我们接回来的,我们必须事事低调了。若是有必要,离开京师一段日子也是很好的。”
“大人忘记了一点。彬叔是和太上皇一起回来的。”路弈笑道。
“所以你走不了吗?”胡濙说。
路弈道:“是啊。身不由己。外头都知道于谦是当今皇上的肱股之臣,而袁彬虽然官位不高,但他是太上皇贴身护卫。若是太上皇太太平平也就罢了,若不是。彬叔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怎么能离他而去。”
胡濙眯起眼睛,忽然笑道:“我小看你了。你小子也算是看得挺远。”
“您叫我走,那您老呢?”路弈问。
“你知道我在朝为官那么多年,经历多少波折,却还在京师靠的是什么?”胡濙晃了晃酒瓶道,“怕死啊。我是个很怕死的人,所以很不容易死。我马上就八十了,接下来能退休就退休,不能退休就装死。”
路弈同样眯着眼睛,慢慢道:“其实我觉得暂时真不会有事。毕竟现在是于少保当朝,他是哪种人我们很清楚。”
胡濙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心里想道,对于谦来说,眼下的局面比瓦剌大兵压境更复杂啊。
皇帝朱祁钰在于谦到来之前,就收到了朱祁镇抵达宣府的消息。他尽力克制住不满的情绪,因为此时即便不重赏杨善,也不能惩罚那老家伙。而今第一要务是,如何无声无息的将皇兄朱祁镇接回京师,尽量不引起大的波澜。
“陛下,太上皇北狩归来了。如今在居庸关等候。”于谦在偏殿里大声道。
朱祁钰微笑道:“这是好事。看来朕终于是派了有用的人去。这个杨善,从前没看出他那么能干啊。你说朕该如何赏他?”
于谦道:“雷霆雨露皆是恩泽。眼下最急的是如何将太上皇迎接回京。”
“你觉得呢?”朱祁钰问。
于谦道:“需要让礼部拟个章程。”
“朕问的是于爱卿你。”朱祁钰说。
于谦想了想道:“不宜过于隆重,也不可简陋。但必须要速办。毕竟太上皇已有一年不在京师,太后极为想念,皇上也需要一叙兄弟之情。而让太上皇速归,也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麻烦吗?朱祁钰笑了笑,朕可不怕麻烦。他看着龙书案沉吟了一会儿,轻声道:“还是让胡濙拟个章程吧。看看大臣们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于谦心里一紧,听出对方言语里的凶险。但他也无法多说什么,就此告退。
“他们的消息都没有你的快。”朱祁钰转首对兴安道。
兴安笑道:“替陛下分忧是奴才的责任。”
朱祁钰道:“我是真不想把皇兄太快接回来,但于谦似乎并不明白啊。”
兴安低声道:“于少保是在替群臣发声,替万岁分忧。说实话,奴才以为,陛下让胡濙他们拟章程,岂不是……哎,奴才不会说了。”
“你是怕他们出的章程不合朕的心意。他们出章程的时候又如何不知?”朱祁钰笑道,“朕就是要看看,他们是如何选的。”
兴安心想这个难道也算是站队?但是那些老臣一个个冥顽不灵,对这种事最是强硬了。
“那么难的差事,怎么就让杨善和锦衣卫办成了呢?”朱祁钰忽然道,“路弈是个怎么样的人?”
“路弈?”兴安一怔,他有些跟不上皇帝的思路。
朱祁钰笑道:“楚潜渊的确能干,但路弈也很有用啊。”
“陛下英明。”兴安躬身道,眉头闪过些许忧色。
宣府,大明使节驻地。
朱瞻基呼吸着大明的空气,遥望着远方的明月,长长舒了口气。同样的月光,只因为身处的地方不同,就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这在土木堡大战之前的京师,肯定是无法理解的。而今,朱祁镇觉得自己是完全换了个人。
“太上皇,苏月夜来了。”袁彬轻声道。
朱祁镇看着一身锦衣卫官服的苏月夜,笑道:“坐吧。”
苏月夜躬身道:“臣下不敢。”
朱祁镇也不勉强,低声道:“今夜让你过来。一是感谢你在过去一年里,多次为朕出力。你和你的部下为了救朕牺牲很大。袁彬都告诉了朕了。”
“这是臣下的本分。”苏月夜回答。
朱祁镇道:“先前在瓦剌时,许多话没有机会说。如今已到居庸关,过几日就会回京师。朕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事。”
苏月夜轻声道:“臣下知无不言。”
朱祁镇沉默了一下,问道:“朕想知道如今宫中的真实情况,朕的母后,皇后,皇子,如今可好?先前朕也问过那些使臣,他们说的皆是应付话。朕要你说实话。”
“孙太后,圣体康健,除了思念太上皇外,总体而言在北京之战后并无过多挂心的事。皇子朱见濬年纪尚小,所以也生活的很好。只是……钱皇后。”苏月夜脸上显出些许忧伤,“土木堡一役后,太上皇北狩。钱皇后日夜思念太上皇,整日哭泣,以泪洗面,伤心欲绝。由于哭泣过多,一只眼睛的视力变弱。”
朱祁镇听到此处,眼泪如珍珠断线一般滴落。
苏月夜偷看了对方一眼,仍旧继续道:“她常常哭坐于地,身边又缺人照顾,导致右腿行动不便。所以钱皇后过得很不好。”
“是朕的错……是朕的错。”朱祁镇连说了几遍,他止不住泪水,使得对话就停了下来。
好不容易在袁彬的劝说下,朱祁镇止住悲声,随后看着苏月夜欲言又止。
苏月夜道:“除此之外,北京之战后,钱皇后过得固然冷清了一些。但并无其他困扰。”
朱祁镇点了点头,抹去泪水。然后又问了许多其他事。苏月夜一一作答。两人的对话持续了有半个时辰。朱祁镇皱着眉头,低声道:“听闻,你是锦衣卫的智囊。”
苏月夜摇头道:“不敢称智囊。臣妾只是入锦衣卫较早,经历过的事多一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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