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以南的秽山横断整片荒原,山中有三处矮丘,就是丹与寻与崎三丘,赤皇氏族在这里居住,部落有七百人。
阴胥女,就是赤皇之母,与迁徙间途经夔江。一夜眠于江堤,梦中见一牛面渊身之兽,那兽强与其交合,梦醒受孕诞子,就是赤皇。
赤皇,就是酋,身量高扩,有三臂于肩,头生牛角,瘦骨如柴。皮褶如泥地旱纹,面目好似恶鬼,足下有兽皮为屐,力大健强,能搬小丘。其凶悍之勇武,是巨兽所抗衡不能。
秽山有三处流水,就是浊水、赤渠、宴蜀。三处流水自秽山流出,覆盖三丘却无交集,分别汇入渭水。浊水与赤渠是不能饮的,人若喝下浊水就衰老垂危,若喝下赤渠之水就要双目浑浊。
唯有宴蜀之水能解除干渴,是能滋养生命的。水中有兽,名潥潥。身似长蛇有鳞,背生双臂。牛面羊眼,游动在宴蜀之水,有潥潥之音。
出于庶鱼族裔,夜晚出水害人性命。天明若未归水,则鳞片生烟脱落,嚼之可强骨生血。
赤皇部在丹丘与崎丘的山崖中索居,受野兽袭扰,孩童多有夭折,人吃野兽,野兽也食人。若是巨兽,就需战图阿来征战。只是那巨兽成了群,不是人族能够抵抗,如此就要逃避,死伤诸多。
人的寿龄是五十二载,到了十岁就开始健强,十五载当生育子嗣,力量日夜强壮,三十为鼎盛而后衰弱。唯有酋与祝与图能活过百岁,却仍旧是短暂。
酋就是首领,首领无名有氏,就是赤皇。祝就是巫祝,是与神祇亲近,有智慧的。图就是战图阿,是强壮勇武,刚硬有力量的。
秽山之西,有山名危。危山靠秽山近处为山崖天险,山崖名绝。山崖高绝飞鸟不能越过,山石色如煤髓,坚硬不能毁坏。有祝在山下拾黑石,在宴蜀之岸两两相撞,黑石就碎裂。祝就寻了尖锐锋利的做刀做凿,能切割雕刻兽骨,就是符绘之法。
只是这绝崖高危,在山下向上观望只见一面蓝天一面黑崖,这崖壁也像是半边天空了。只看山崖之高危,正是这:
“横隔千里天半阴,各人过此苦难鸣。猿虫毛兽俱垂首,鸾鸟欲过需绕行。”
这山崖上就是个供给飞鸟筑巢的地方也没有,山崖上的裂痕至多不过一指。种子落在缝里不能生根,风吹就落下。飞鸟筑巢不能停留,雨来就坍塌。
就是这山崖下有一老树,这树的根基粗壮,从岩石和碎沙砾中冒出,像是匍匐在地的巨蟒,有成人那般高,绵延数里。枝叶繁茂遮蔽光辉,在树下就是烈日也难以穿透。
其荫下有十余个孩童聚集,有男有女,都有七八岁,是将要强壮的。这些孩童不论男女都赤着上身留着长发,都强壮有力,是能用手投掷于身体数十倍沉重岩石的。
有巨兽匍匐在一旁,这兽像是狼,却有虎兽的肩背和巨猿的臂膀。展臂腋下戎成翼状,虽然匍匐,有三人之高。
孩童里有两人角力,一人壮硕更胜同龄人,一人却显得瘦弱。二人角力却互相不能胜过,僵持许久。只见那瘦些的突然蹬步,要将人举起摔落。另一人却也一个提膝踩在了前者的膝盖,顺势翻了个身并未摔倒。
围在周边的一群孩童看两人并未分出高低来,大失所望的同时也没忘记唏嘘几声,就各自翻过粗硕的树根散去玩耍了。
两人却并未因此结束,对了个面又要再斗时,一只宽大的兽掌拦在了二人中间,正是方才匍匐在一旁的巨兽。
二人见状不再继续争斗,转而看向一旁的山崖。
“怎么样?你爬上去过了这老树的树冠高,下来若是还能站得住脚,今日就算你赢。”
那个比同龄人更加强壮的孩子开了口,他二人是兄弟,却不知何人为兄,何人为弟。
七年之前,赤皇氏族本在渭水以北的端口,遇了兽潮不得已迁离。途中其母本当生产,却被巨兽吞下。
赤皇大怒,领族战图阿三十人闯入兽群,抓住那巨兽生生打死,一路打杀了群兽数百不记,这才闯出了重围。
族群辗转整整七日这才安定,族中的祝用兽骨磨成的刀刃割开兽皮,二人的生母已然无可施救,两人却从兽腹中存活。
赤皇伸手将两人托在掌中,两人那时还未有赤皇手掌大小。赤皇见两个孩童活泼,就对族人大声的言说:“这孩子要叫姜夺,因我将他从兽群中抢回。”又托起另一个孩童,对族人说:“这孩子要叫姜罔平,因是从兽皮蒙蔽里脱出的。”
随后赤皇又吩咐族中的女子养育两人,他们却不肯吃奶,赤皇就因此而焦虑。
族中的祝见赤皇焦虑烦躁,就对他说:“大酋赤皇何必忧虑,他们是人腹所孕,却从兽皮里出来,喝兽奶才对。”
赤皇就在夜晚踏过荒原从走进群山,凌晨寻了丧幼的母兽掳来。二人就喝兽乳,将两对奶都喝空了,这才安睡。
母兽在山中狩猎,两人吃饱了奶水,就日夜成长起来。姜罔平生的强壮胜过同龄人,而姜夺虽不壮硕却同样有力。
两人不知谁为兄谁为弟,因此而终日相争。二人搬山岩投于赤渠,赤渠就激起浪涛。寻顽石掷击低飞的禽鸟,各有收获。
二人久争不下难分伯仲,同龄的少年也乐得热闹。
姜夺抬头看向一旁的老树,这树极粗,需数十人合抱。根基健硕从泥地里冒出,像是一条条灰蟒盘扎钻入地下。再举目去看,盘转向上也甚高绝。这老树若是在平原山地算不得什么,但在这荒山崖壁之间却是恐怖。但就是这样一颗巨树,在这高绝的危崖面前,竟也显得渺小了。
“看好吧!”
没有过多的言语,也不会过多的言语。在这即便是生存都艰难的部落,语言是奢侈的。据传在百千年前,有大智慧的巫祝在观察了河流、大山、野兽,乃至人群和星辰后创立了语言,才让族部脱离了以手脚肢体动作为语言的岁月。
好儿郎,看他身量并不高阔。那山崖像是巨神,只是站在山下就要动摇。男孩却不胆颤,看他蹲身一蹬,像是飞起攀上了岩崖。
那有凸起的,只不过一指来宽,指骨像是嵌入了崖面,如同生根在山岩上的柏木。他屈身踩上崖面,双足没能找到新的支点。
墙面太整齐了,只有些狭细的凸起,在黑色的基调下极难被人察觉。半边是的烈日,半边是山石。
疼痛!山岩的裂口整齐的像是刀刃切出,在体重的压迫下割的皮肉生疼。
姜罔平静静地观望,他看着姜夺的手臂弯曲,那如同盘蛇一般的肌肉下潜藏着的力量。
巨兽在一旁注视,兽瞳中看不见丝毫色彩,只是从那鼻腔中喷出的气浪里可以看出它的内心也并不平静。
少年缓缓伸直臂膀,双足悬空在半空猛然一拉,双臂带动整个身躯向上攀升了三人的距离。
这是离他最近的一个着力点,被他那强有力的指骨死死扣住,随后就像是猿猴一般接连跳起攀了上去。
十人高,十五人高,二十人高!他爬得越高,脚下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就越加渺小,就是那原本在同龄人中最为强壮的姜罔平,此刻在眼中也不过一指节的大小。
山风越渐的大了,一阵爬攀之后的他也感受到些许竭力。他无法在像之前那般轻易伸直手臂向上攀爬,酸痛感从小臂、膀臂,直直的联通肩背。
呼呼的山风中,他的双臂猛然一挣将自己抬到了下一个高度。这里有这一处让他可以用脚支撑的裂口,可以让他短暂的歇息。
而在崖壁下,姜罔平却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在这只是偶尔有山风刮过的环境下,他的心脏却剧烈的跳动着。
咚咚...咚咚...咚咚
像是鼓点碰撞着胸腔,不自觉的喘着粗气,血液激荡下却是没有丝毫的晕眩,甚至于异常的清醒。
“不...不对!不只是我的心跳!”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母兽,只看那它也在看着自己,显然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不,不是兽娘,它就在我身边,如果是它的心跳不会那么轻,那另一个心跳是...”
姜罔平目中闪过一瞬微光,猛然抬头看向那悬挂在崖壁上的身影。阳光照射,漆黑的崖面上要寻找一个人再轻松不过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
视线中那人影向上攀升了些许,突然坠了下来,而那原本急促的心跳也在这一刻骤停。
那人似是志枯力竭,原本像是铁矛一般挺直的身躯被风吹动摇晃。又一次向上攀升却被山风吹的偏离了位置,那有力的指面没能锢住山崖的裂口。
荒山上此刻只剩下风声,姜夺爬的很高,要些许时间才会落在地上。
姜罔平瞳孔猛然一缩,上次看见有野兽从这般高处落下,还是在三年以前。那是只巨大的鼋鼍,被巨鹰抓上了高空砸在崖面上。
落在地上时,满身的尖刺折断了许多,就是那身骨甲也断裂成许多碎片,被血肉黏合。
部族中的战图阿用草木遮掩身躯,在巨鹰落下时用长矛猎杀了它,这两只巨兽为部族带来了大量的肉食。
“他会死的!”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念头在姜罔平的脑海里闪过。
在这蛮荒的世界,死亡已经成为常态,学会接受死亡是所有男人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在狩猎与被狩猎之间,人类与野兽并无区别。
但是,姜罔平不希望姜夺死,他的意愿从未这般通达明确过。
无力感,深沉的无力感...这种感觉比任何一座山岳都要沉重,比每一次没有收获的狩猎更加令人沮丧,比每一个饥饿的夜晚更加的漫长和沉默。
没有太久,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他迈步冲向山脚,想要接下姜夺。但一道巨大的身影携着狂风越过了他,正是那只巨兽。
那兽跃起数十人高,兽爪将人抓在其中,展开臂膀让腋下的绒皮展开像是飞翼,在山风里盘旋落地。
姜罔平早早站在山崖下等待,只看着巨兽落下在身前。激起一阵风浪的同时,也让人黑厚的长发一阵飘摇。
巨兽俯身将男孩放下,方才经历了那样刺激的姜夺脚步有些虚浮,肩背也酸痛难忍,而这也只是攀上了老树五分之一的高度。
攀爬越高,除去身体的疲惫还有那山崖如同巨神般的威势。山风灌入胸腔让人的肺腑难以透气,连同坠落的无力感,一片黑暗遮蔽了双目,就这样昏了过去。
姜罔平看了一眼,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什么话来,原本沉重喘息声在风中逐渐平静。
那照亮世界的大星辰按着天法回归周山,原本焦黄的荒山岩崖逐渐显露出橘黄,这番景象正是那;
“煌曜归周,天将暗、色奇状异。看大千、鬼雕神刻,其形幻变。造化一目难尽看,百川双足怎居安?纵使垂累诸般苦,要叫心高触天南。”
姜罔平长久的看着昏睡的姜夺,突然咧嘴一笑看向一旁的黑崖。云霞将荒原染上橘黄,这山崖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再过千年,它也依旧如此。
背起躺倒在地上的少年大步流星的越过地上那如同蟒扎的树根,在红霞里朝着部族奔行。
“阿弟还是安分些吧,往后还是让阿兄来照看你。”
天暗下之后,部族的少年要回到族群的岩洞,那是两片倾斜的山岩堆成,用荆棘将洞口遮蔽。
族群要在洞窟里居住,四面要让风灌入。善战的战图阿要在洞口,和壮年的男子在一起守卫族群。其次是那老成的男性和壮年女子,围绕着年迈和幼小的。
这时候,人们如同野兽,由强壮者护卫弱小者。若有肉食,要优先叫壮年男子吃饱,因他们强壮才不至于让族群饿死。
姜夺悠悠转醒,望向周遭却不是洞窟内。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是一高瘦的身影。
霁华的银辉下,这人头生牛角枯瘦如柴,右肩上又多生出一条臂膀,好似恶鬼凶神。
“大酋...您还未安睡。”
姜夺有傲气,却对赤皇视之为尊。若说巨兽是乳母,那赤皇就是教授他意志的严父。
“姜夺...你为何去攀爬绝崖?”
赤皇开口询问,那如同恶鬼的面孔下看不出喜怒,只是那火红色的瞳孔里透出些许的光亮。纵使此时赤皇盘坐也比少年高出太多,使得人不自觉的生出胆怯。
少年观望四周,是在一处矮丘的山岩上,距离族部的山窟约莫数百步余。赤皇总是在这山岩上观望,又有十四战图阿在周遭的岩穴做哨。
若是有潥潥从宴蜀靠近,就用长矛猎杀。它的肉是有毒的,煌曜的照射却能祛除。就刮鳞取肉,制药做粮。
若有大批的野兽,就要吹响鸣骨。那是那是晴鸟的喉骨磨成,不过一指粗细的的骨片咬在牙口,吹气有鹰啼一般的声音。
姜夺一眼确定了位置,抬头看着眼前这高大的身影。赤皇面目凶恶丑陋,却是有智慧的首领。姜夺和姜罔平都有傲气,却都顺从赤皇。
“大酋,我们角力不分高低,就对赌攀山。”
赤皇的双目越加赤红,隐隐约约透出火光。他没有言语,右臂上长出的手臂将少年抓在手里一步踏出。
他真是高大,双腿像是大树的枝干,向前迈步奔跑能追上疾飞的巨鹰,跳跃能迈过矮丘。就是野兽看见他也畏惧,因他比巨兽更强壮,比鬼怪更凶恶。
危山距巢窟极远,就是白头海雕也要半日才能飞至绝崖。但就是这样的间距,赤皇却以一双肉足踏过山岳,不足一刻就赶到山下。
一路追星赶月来到危山,高大的老树下巨兽蹲身仰面看着黑崖。经过一路的风袭,姜夺尚有些迷乱,黑夜中朦胧看去只看见崖面上有一道模糊的影子。
赤皇目中有火,他看的清楚,辨的分明。那崖面上,中用手攀附崖壁的身影正是那把姜夺背回部族,又带着巨兽离去的姜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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