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夺...你看这高山,古树,还有这世界....”
赤皇像是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姜夺只是听着胸腔里发出的鼓声,抬头看着大酋那烧着的眼目。
又一个少年攀上了崖壁,赤皇不知何时离开了。而姜罔平也来到了高处,他听着另一个心跳声越来越近,低头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他慢下来了,这里有大风。姜夺就跟了上去,像是一根铁枪贴在崖面直直向上攀升。
霁华不是固定不动的,祂每日都要越过万千星河。有智慧的巫祝数算,霁华三十日更替,转换十二轮后又是最初的那颗霁华星,故此人们能知道这世间的霁华星有十二之数。
此刻的霁华高照,姜夺也终于赶上了前者。两人相隔几步的间距,各自攀附着一处裂痕。
“那么慢?”
姜夺开口了,姜罔平也知道他的嘴里蹦不出好话来。微微眯眼曲臂,朝上猛然一拉将自己拔高到下一个平面。
这里,已经比姜夺在白日里攀爬的高度差不了多少了。而夜晚的风更大,他的身体就像是被风吹起的柳条,在飘忽中被山风吹起又跌落,随后被母兽接住放在地上。
姜夺面露笑意,却也没有继续攀爬。经过白日里的一阵折腾,此时他的膀臂还在酸楚中,能爬上这个高度已经不易,也能感受到双臂传来的酸痛感。
下山容易上山难,每次松开手下落一段距离后抓住岩壁,一次次的停顿中很快回到了崖底。
“怎么样?”
这话多余,有兽母在身旁,姜罔平自然不会受什么伤,但眼下这大好机会,若是不说些什么总觉得亏了点。
“爬的还没我高啊,怎么掉下来了?”
咧嘴露出满口白牙,两人莫名的开始发笑,笑的前仰后合不能自止。
夜晚很短,随着两人连同兽母回到族部已经是凌晨,几处山岩上騰起的烟气应该是昨夜绞杀的潥潥。
一夜的来回奔赴容量两人颇有些疲惫,就在岩窟里安睡到了晌午。等两人苏醒,又是新一天的角力和争斗。
至夜,族中的巫祝,就是长老中的一位,名叫仓颌。他召集族群在日落前回归崖洞,在最高的石块上站立。
这人双目浑浊了,枯瘦的身体被兽皮斗篷遮盖。他用石棍敲击一块镂空的兽骨,众人就安静了下来。
“赤皇外出了,往后的日子里,战图阿的巡视范围要增大。孩童不能离开丹丘于崎丘的范围,男丁狩猎不能渡过宴蜀。”
赤皇外出不是稀奇事,但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需要族老来宣布事宜,甚至限制外出的。
族群中激起一阵波澜,却并未激起事端。所有人都知道,巫祝是有智慧的,赤皇是有能力的。
这荒蛮的世界里,没人会背叛自己的族群。巫祝若是让一个人死去,那一定是为了更多人能够活下来。野蛮又荒唐,但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却说赤皇交代了命令后衬着夜幕向北本行,渡过渭水踏过山岳川涧。一路奔行不知几许间距,困了就寻河畔歇息,饥饿就猎野兽充饥,一餐要吃蛮牛半只。
如此往复十数日有余,赶至一处平川与裂狭的交界处,裂狭极深,俯瞰可见其中大大小小的岩窟。
煌曜照射下隐隐约约看见波光,是降雨所留下的痕迹。
“有居氏,我来了。”
赤皇的声音在平原响起,传入整个裂谷,在这幽谷中传开极远。片刻,有零零散散有人从那些岩壁中走出,大约有上百人。
这些人用兽皮和干枯草茎编制的布料遮羞,多是年迈和幼小的,是食植物果实根筋为生的。
他们见赤皇丑陋凶恶就高声呼喊,因赤皇高大勇猛就不敢靠近。他们喊叫的语言和赤皇的部族相似,却不相同。
有人从人群里出来摇晃手中的杖,那兽骨和玛瑙石撞击发出的声音让这些族人安静了下来。
这是有居部氏族的大巫祝,是智慧的,也是长寿的。老巫祝身行佝偻,从花红涂料的遮盖下可以看见他清晰的脊骨。他的皮肤是瘫软的,是无力的。
他沿着人手凿开的小路离开裂谷,缓步走到赤皇身前将手杖提起,在胸腔双手横握贴近额头,这是对他部大酋的最高礼仪。
“有容氏族大巫祝姬鸿,向赤皇大酋致礼。”
这是个矮小的老人,即便在同部族里也只是中庸,此刻站在赤皇身前就显得更加渺小,像是虫鼠。
“我曾听闻过你,未曾想...你也老了。”
赤皇的声音低沉,像是夔兽的喘息。他低头看着老者,目光里的火焰也沉寂了几分。
老人抬头将手杖拄在地面,抬头看向赤皇微微摇头。
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浑浊,身体不在年轻,就连脚步也有些虚浮。
“是啊,人终究是要老去的。神明赐我智慧叫我长寿,可身体终究要将我拖垮了。”
老人躬着身沙哑着嗓子,似乎将一切都放下了一般。赤皇在他的身后没有动作老人走的很慢,他只要一步就能迈过对方,却只是看着老者一步步走向岩窟。
随着老人走回石窟陷入黑暗中,赤皇氏扭头看向平川的远处。一个黑点在视线里逐渐清晰,最终呈现人族的身形,随之而来的是因他奔跑带起的一阵声浪。
那人越跑越快,这才能将样貌才能看的清楚。这人高大如赤皇一般,强壮威猛,毛冠及腰像是野兽。浑身赤裸,只有下身用巨兽的皮绒做遮蔽。
那人相隔甚远,猛的跳起踢向赤皇,热浪从人的身体两侧分开带来一阵轰鸣。
赤皇双目燃起火焰,三只手臂探出强硬的抓住的飞踢而来的脚面。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一阵后退,双足陷入地面将泥土和岩石齐齐踏碎。
“有居!我不是来找你角力斗狠的。”
赤皇将人的足踝一扭抛了出去,将身体从泥地里拔出,松散的土壤很快将沟壑填满。
有居氏却不依不饶,落地后又是贴近一拳轰击在赤皇的胸腔上。随着一阵气浪将周边的泥土碎石,连同草茎掀飞出去。
“有居氏!”
赤皇双目火红,一声怒吼之下干枯的身体开始极速的胀大,原本褶皱的皮肤很快被壮硕的肌肉撑起。
有居氏看后者发怒立刻收敛了拳脚,笑脸盈盈的跳到一旁,全然不复方才的勇猛。
赤皇见状怒火中烧,却也无可奈何。有居氏族的大酋有居,带领族人开凿山体,成阶层阁楼一般在其中居住。穴内蜿蜒崎岖,雨水低落沿着沟渠流入水潭供他们使用。
他们本是有巢氏,构木为巢在平原居住。有川流河泽饮用,有瓜果兽肉为食物,是生活安定的族群。
那时,有巢氏族有三千余人。但大水冲垮了营巢,兽潮的来临让他们不得不离开肥美的草原,在裂谷里寻求居所。
赤皇盘膝拍了拍身旁的土壤,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土地再一次冒出了绿草将土壤覆盖。
有居氏见他不在追究也就慢慢悠悠的对面盘坐,开口像是风吹一般的声音响起。
“赤皇,我听闻你的部族在秽山居住...那不是个好地方。”
赤皇的面容看不出神色,微微点头算作答复,像是思索了片刻开口回答。
“在裂谷里穴居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们当初废了不知多少精力从洞穴来到地上,现在仍旧居住在洞窟里。”
听到这话有居面色一沉,有居氏原是有巢氏,和赤皇的部族同在渭水一端的平原共生。
那时,两个部族共有五千余人。有巢氏构建居所,用树干插入地面造成围墙埋下巨石做根基。
直到七年前,渭水的大洪冲垮了族部的营地。还没等他们缓过一口气,紧随而来的兽潮彻底让两足离散。
随后为了躲避洪水,赤皇部不得已居于秽山,而有巢氏的部族躲入了山峡,更名有居氏。
“秽山到通祢渊的距离,就算是你也需要数日不眠不休的奔跑。你来这里,不会是来叙旧的...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有居氏收起了那副荒唐的表态,摆正姿态看向眼前这与自己一般高大的巨人。
“为了生存,我们远离了水源。为了生存,我们又不能离开水源。我相信你们也已经观测到了潮汐起伏的态势,我们可以回到平原。”
有居氏双目为皱摇了摇头,他观看着远处的大川。那是湟水,和渭水一样都是长河的支流。
湟水比起渭河更为平静,却也同样深浅难测。一旦泛滥,大水就淹没平原流入裂谷,有居氏的巢洞也不至于被淹没。
“你知道的,我们的强大很有限,你我或许可以独善其身...但赤皇部不行,有居部也不行。”
有居氏的眼中带着深深的哀愁,他已经活了超过八百载,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族裔。
是的,在这个即便是长寿的智者也不过三百载寿命的时代,他已经很老了。而他的同类却连生存都要倾尽全力,这令他哀愁。
“我们的族部无法再承受更大的损耗了,孩子们要吃肉,妇人要生育...我们在平原筑巢,男人就无法捕猎,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就要忍受饥饿。”
有居氏这样对赤皇说着,赤皇却没有作答。他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又像是秽山上一座沉睡的小丘。
有居氏见他不答复,摇了摇头伸手摊开,自顾自的说着。
“哪怕像十几年前,赤皇部为我们捕猎,我们有巢部为你们筑造连寨。但兽群的侵袭仍旧是难以抵挡的,就如七年前的那次大洪...就是那长河的大怪相祁兴起的。”
说出这话时,有居氏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凝重。
他是强壮有力的,是长寿健康的,虽不能如赤皇那般将山峰折断阻拦流水,却也是能打杀巨兽的强壮者。
但相祁是长河中的巨怪,能调动江河大水。世间百兽皆为四兽所生,就是那庶兽、庶鸟、庶龟,庶鱼四者。
只是这怪却不是毛兽羽兽,又非鳞甲鳞虫。这怪有九首像是人脸,长颈如蛇,身体像是猿猴一般。这样的巨怪在长河中,就是赤皇也无法战胜。
赤皇摇了摇头,三只臂膀支撑地面将自己撑起,看着有居起身终于不再继续沉默。
“我会推动山丘,将小丘挪到平原,你们就在小丘筑造巢寨。至于兽群,我会去燧山...借火!”
有居氏对赤皇谈及推动山丘并不惊讶,.uknsh.却应借火二字瞪大了双目。
“燧山借火?赤皇大酋你疯了吗?”
这一次,他称赤皇为大酋,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能体现自己对此事认真的方式。
赤皇没有答复,只是从已经重新被绿草覆盖的土坑里走出,他的眼目直视着高穹上的煌曜。
许久,沉重的声音缓缓响起。
“有居大酋你知道吗,赤皇部现在,只剩下七百人了。我需要你,重新成为有巢大酋。”
有居氏看着赤皇的背影,目光中闪过几丝挣扎。
是的,足足七年的休养生息,赤皇部的人口不增反降。有居部的人口也停滞着,而族中的老者逐渐死去。
新生的孩童要吃奶,成长的少年要吃肉,壮年的男子要狩猎。这些需求,都破势他们必须走出洞穴回到平原。否则长此以往,族群终究会消弭。
有居氏做出了决定,他起身站在赤皇身侧朝着他的目光之所看去,开口淡淡道:
“我会差派战图阿去寻找你的族部,随后带领族部回到渭水。”
赤皇点了点头,霞光中身量寸寸拔升,直至原本的十倍有余。他迈腿奔跑,大地都在震动,像是地渊翻身一般,远处的河水也开始拍击岸堤。
“至少半载,至多一载。我将从燧山借火回到渭水,有居你要庇佑我的族群。”
浩大的声音像是雷声从远方传来,在草原上激起了大风。草地上被踩踏的土坑里快速长满了绿草,若不去仔细观察,没人能知道曾有一个巨人在这里留下了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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