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安·卡塔多尔公爵同往常一样,侍弄完他心爱的花草之后,便早早地就寝了。他一向睡得很早,冬天尤其是这样。就他自己而言,他实在是没什么可干的事。没人来恭维他,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就因为他是国王的普通的弟弟,没什么才华,也同样没有坏心思。因此在宫廷里,他交不到挚友,也没有仇敌。本来安下心来当一个普通人过完这一生也不错,可偏偏弗里安心中还留存着多少良知。漫长的时光中,他作为国王的弟弟这种奇特的身份看够了贵族的腐败和“堕落”,可自己并没有扭转时局的勇气。所以长时间内心的不舒服使他心中的良知变成了虚荣。
有些人的虚荣是浮于表面的,别人的恭维就会让他们感到高兴。可弗里安的虚荣源自他的良知,他知道那些恭维不是真心地。他逐渐变成了一种带有奇特的古怪虚荣的人:他并不满足于别人的恭维,而是打心眼里认定他自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只是那些蠢材看不穿。比起恭维,他更享受利用自己的权力为别人带来好处——这一切让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伟大的角色——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他厌恶的那些贵族没什么不同。
我和我的哥哥都一样,只是因为贵族们谁也不想接这个烂摊子,才会任由我们坐着王位罢了。卡塔多尔时常这么想着,表面上说是忠义,其实,谁知道呢!他们当我是傻子,但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要是有人求我办事,我准能跟他办好!要是有人愿意相信我托付给我什么的话,我豁出命都乐意。说实话,我只是因为年龄小而出不了头。
综上所述,他时常在心里这么琢磨,见到他自己的独白,也许您会更好的理解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说,当仆人把他很喜欢的那铜制的、精巧的铃铛敲得丁零当啷拼命地响,并报告他福兰蒂斯伯爵来访时,连他自己都感到万分惊讶。但他惊讶的不是这样一个在边境战区响当当的人物怎么会来拜访自己——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值得皇帝亲自探望——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精巧的挂钟。
“现在几点了?”他怒气冲冲的训斥仆人。
“伯爵他们已经等了一会啦!”仆人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声音大到像对聋子说话。
“该死的。”弗里安公爵不再管那个傻子仆人,他光着脚踩在地上——这行为可让他打了个冷战——偷偷摸摸的走到窗前,悄悄将床帘拉开一条缝,外面的雪又下起来了,还好弗里安有先见之明,早早将自己养的花草都搬进了暖和的屋子里。此时内斯特——他认出了这位福兰蒂斯家的当家——和一位高挑的年轻人就站在雪里,一人裹着一件不是很厚的袄子,令他感到惊奇的是,二人的旁边站着一个哆哆嗦嗦的马夫,身上裹着兽皮的绒衣,比他们穿的加起来都要好。但弗里安还是从马夫穿的破破烂烂靴子上认出来了,这无疑是个下等的仆人。
“我明白了,他们是怕他冷。”公爵思忖着,“年轻人年轻着无所谓,至于伯爵呢,这点风雪对他这样的硬汉来说肯定不足称道,所以他们把好衣服给了下等人。一定是这样,挺好,挺好。”
公爵心里一扫安睡被吵醒的愤怒,他感到他自己的门外站着两个高洁的人。而他如果接待了他们,那他就是高洁的人的朋友——他也是高洁的了。没错,弗里安自以为不为人知的品质里,除却聪慧、威严,还有高洁。而他的高洁应该人人皆知。
“站着干什么!?没听见我让你去给伯爵开门吗?”他道。
那仆人愣了一下,不满的小声嘟嘟囔囔,一边往楼下跑着去给蛮横无理的主人跑腿。弗里安追到楼梯口,双手扶着光滑美丽的石雕扶手,冲下面骂道:
“把炉子先烧上,你们这些个笨蛋!除了吃什么都不会。”
其他不明事由的仆人们正睡眼惺忪地慢慢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公爵的声音,他们开始慢慢在壁炉里点起柴来。
在屋外,马夫正不安地搓着手,他酒醒了一半,倒不是因为冷。而是看到内斯特和伽雷尔都穿着单衣站在雪里,只有他一人裹着这上等的袄子。
“老爷,我该死。老爷,我该死。”他反反复复说着这话。
伽雷尔笑起来,“你年纪大了,还在雪夜里跑这么久的车,你辛苦,不穿厚点也暖和不过来。我和老爷平日里都舞刀弄枪的,这点寒气受得住。”他比车夫要高一个头多出半截肩膀,因此车夫只得仰视着他。这个老人头一次看清这个年轻人有一张怎样优雅英气的脸。他此时对伽雷尔充满了感激,完全忘记了先前在马车上讥讽伽雷尔的话。
“哦,少爷!您——”他满含热泪的感叹道,恨不得跪下来亲吻伽雷尔的靴子。那靴子和他穿的马靴一样破破烂烂的,这便更加加重了他的敬意。
伽雷尔还想对马夫说什么,被公爵的仆人打断了,那仆人还穿着睡衣,慌慌张张的推开门——风雪和寒意瞬间灌进了客厅,像鞭子一样抽到仆人的脊背上。于是这刚刚还在挨训的可怜的仆人放弃了出门迎接客人的想法。他像只蜷缩的耗子一样站在客厅里,招呼内斯特和伽雷尔进来。
“劳驾,您快进来吧,这雪可真不得了。劳驾您,走快点!”
从内斯特站的地方到客厅只有几步台阶,可那仆人一刻不停地催促着。
“你!你是——”仆人见马夫也殷切地上前来,满心希望自己也被邀请进去。于是他拦住了他。
“我?我是给老爷赶马的。”马夫见仆人阻拦自己,便拉下脸,没有底气的小声说。
“你呀,你上外面待着吧!”仆人笑了,似乎一个马夫也想一起进来这件事让他觉得很好笑。
马夫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将目光投向了内斯特。
“抱歉,”内斯特带着歉意说,“我找公爵有要紧事,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外人在场。这么大的雪,要辛苦你了。”
听闻此言,马夫嘟囔着退下了——他先前由心中升起的对老爷和少爷的敬意和喜爱消失了——他听着门在他身后关上,哐啷一声,那些想卷进客厅的雪没进得去,全都落在他的帽子上了。他慢慢爬进马车里,将双手揣进袖子,嘟囔起来。
“到底嫌我是个马夫。”他怨愤地说,“这些老爷,只会给你一件漂亮衣服,像哄小孩子似的,”随后他又恨起冒犯他的仆人来:“不知道那几个小子在神气什么啊,不让外人在场!等着吧,他们也会被拒之门外的,只不过我呆在风雪里,他们呆在壁炉旁。仅此而已。”
·
内斯特首先注意到的是公爵屋子里陈设的壁炉。
壁炉两旁的石头上有复古精美的雕花,炉膛内则静静地燃着火。给房间烘托出一种暖和温馨的氛围来。内斯特想到妹妹居住的冰冷的宫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老爷马上下来,您先坐,您要不要喝茶?”弗里安的仆人欠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对内斯特说道。或许是伽雷尔穿着朴素,那仆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令内斯特感到又气又笑。
“喝一杯,暖暖身子。给我的骑士团长倒一杯。”内斯特故意这么说道。不知为什么,在公爵家同在妹妹家让他感觉明显不一样。他意识到在这里,为了赢得尊重,需要无时无刻的彰显自己的身份。
“骑士团长?”仆人明显愣了一下,“这位是……”
“我是南境远征骑士团副将伽雷尔·卢安斯。”伽雷尔倒是很坦然的做了自我介绍。他很轻易地就原谅了仆人先前对他的不敬。甚至很和蔼地朝仆人伸出一只手,但那仆人没敢去握。
“失礼……失礼。”仆人反复道歉,弓着身子慢慢往后退,“我这就去给您们准备茶水。”他退到足够表示他恭敬的距离后才敢转过身,小跑着快速离开了门厅。伽雷尔注意到门厅通往餐厅的门后面挤了好几个仆人,此时都在偷偷摸摸的嘟囔什么。当他们注意到伽雷尔在看他们时,他们停止了窃窃私语。
“我不喜欢呆在这。”伽雷尔轻声说。
“我们把那个赶车的老人独自留在冰天雪地里,就为了和这些令人作呕的家伙喝茶!他们和那些城门侍卫有什么不同呢?明明自己什么都算不上,却仗着自己是某某家的仆人,自己是给皇帝看门的!就出言不逊,傲慢无礼。他们自己在背后编排主子的坏话,到时却用主子的身份满足他们令人唾弃的虚荣。为什么我在边境上,在那些被魔兽追赶的遍体鳞伤的人身上看到的是勇气和荣誉,而到了我们的国都,在离皇帝最近的地方看到的却尽是虚荣。”伽雷尔越说越气,自打在皇宫外侍卫羞辱他们开始,他心中就藏着一团火,此时这团火熊熊燃烧起来。他一向都是一生气就停不下来的嚷嚷。于是内斯特只得无可奈何的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制止这个愤慨的年轻人。
“伽雷尔,你以为我愿意跟这些人打交道吗。”内斯特同样小声地说,他的声音虽小,却充满威严。“今天是个机会,你好好学习一下吧。你以为只有为国家出生入死的人才可以感到骄傲,或者接受荣誉?那不是给战士的奖章,伽雷尔。它更多时候恰巧是你不喜欢的这些给皇帝看门的人用以满足自身虚荣的筹码。我们能怎么办呢?这就是这个国家的规则。伽雷尔。你拿命和刀剑换过来的筹码被他们承认了,那你也得反过来承认他们在这烤着火,喝着茶就能拿到的筹码。如果你认为他们的筹码一文不值,那反过来也一样。这毕竟是他们的都城,不是你的。明白吗?”
“既然如此。您是想用您的筹码换一些他们的筹码咯?”伽雷尔气还没消。
内斯特点了点头。
“什么东西值得您拿用命和刀剑换来的荣誉去迎合这些混吃等死的人的虚荣?”
“你会知道的。”内斯特看见卡塔多尔公爵大腹便便地从回廊上踱下来。穿着一身气派十足的华丽服装。他的礼仪倒还周全,但此时他这幅样子无论是在内斯特还是伽雷尔眼里都显得那么刺眼。“你帮我们守着门,别让其他人偷听。”内斯特冲门厅外那些仆人扬了扬下巴。
“哦。”伽雷尔没好气地应道。
卡塔多尔公爵还站在回廊上的时候就看到内斯特伯爵了。但他装作自己没看到似的。直到走到伯爵身前,才装作第一次见到他,继而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却又不失傲慢的样子来——好让内斯特知道,他清晰的记着二人头衔的差距:哪怕其中一人是战场上的英雄,另一人则是皇帝毫无用处的弟弟——不过在公爵知道伽雷尔年纪轻轻就是副将后,他没能掩饰得住自己脸上的惊讶,甚至还主动和伽雷尔握了握手。虽然他是主动的。但仅浅浅握了一下就松开了,伽雷尔默不作声的重新戴上手套。
“茶呢!你们这些废物,怎么连杯茶都没给伯爵倒啊!”简单的寒暄了几声后,公爵突然毫无征兆的怒骂那些藏在门厅后面的仆人。
伽雷尔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反感和愤怒,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眼睛看着公爵,但公爵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看见。
“不用不用。”内斯特笑眯眯的说,他亲切地、像多年未见的朋友似的握住公爵的手。“我们都习惯打发时间才喝茶,您来了。我珍惜和您在一起的时光还来不及,哪里还有空喝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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