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幻平知道家里出了天大的事,但并不希望同学、朋友们知道,因此每天尽可能让自己一如以往,和同学们嬉笑如常。
在学校时,他的确可以暂时忘记家里发生的变故。但他无法阻挡老师们知道这件事,即使妈妈和他一样想隐瞒。
这是不可能的,骆幻平的父母已经无法正常上班了,几乎每天都到张玮家去看骆想平,和张玮的父母一起开导他,希望他能够尽早恢复过来。
晚上,当骆幻平早早被妈妈要求睡觉,假装进入梦乡后,每天都会听到父母的争吵,和妈妈、有时是爸爸妈妈一起的低声哭泣。
他父母根本想不通,骆想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妈妈不停地责怪他父亲,认为是他父亲在高考时,给骆想平的压力过大,对他过于严厉。
骆幻平就多次看到过,因为哥哥学习达不到父亲的期望,父亲用皮带抽打哥哥,妈妈若在时会及时把哥哥拉开,但妈妈若不在,哥哥就会倒大霉。
其实父亲是最疼哥哥的,很多年以后骆幻平才逐渐懂得,他没有挨过父亲的皮带,并不证明父亲最疼他,事实恰恰相反。
骆幻平觉得,父亲之所以对哥哥给予厚望,也是因为父亲自己的痛苦经历。
骆幻平的父亲虽然能力强,但在文凭风盛行后,缺少一个大学毕业证的他,始终无法被评为工程师,并得到进一步重用。
骆幻平的父亲为此十分苦恼,进而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子身上。
大概在骆想平高考前夕,他父亲和一批同学多次到学校找寻,他们当初都是因为出身不好被辞退的,学校终于给他们开出了毕业证。
骆幻平清晰记得那个晚上,从不喝酒抽烟的父亲,红光满面醉意浓浓回到家。
父亲躺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眼中含着泪,教育着骆想平,要骆想平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为父母争口气。
骆想平只有低头连声说是。
妈妈和骆幻平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暗自嘲笑父亲。
但是父亲当时积郁多年终于得到释放的心情,骆幻平长大后才逐渐能够体会。
骆幻平的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对儿子也确实寄予了很大希望。
骆幻平清晰记得,哥哥那年高考的分数是408分,成绩不算好,只考取了省内的一所普通大学。
有一次他和爸爸妈妈一起逛街,遇到熟人问起,人家都向爸爸妈妈道喜,他却明显感到,父亲的不满意甚至是难堪。
正如妈妈在哥哥出事后,向父亲抱怨时说的:
“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不管怎样,一家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可你却像是倒了八辈子霉,一张脸让人看着难受,好像孩子做错了似的。孩子看了能不害怕,能不生病吗!”
骆幻平有时候想,父亲可能真是只有哥哥考个清华、北大什么的,才能露出个笑脸,才能在别人面前,挺起曾经委屈弯了几十年的腰杆。
可是,哥哥现在这个样子,岂不是给非常要面子的父亲一个更沉重的打击吗!
骆想平住在张玮家,让他的父母得到了暂时喘息。
对儿子变成这样,即使平时十分息事宁人的他们也心有不甘。他们先后找了学校和工作单位的保卫部门,想为骆想平讨个说法。
但得到的结论是,由于骆想平是在半夜里,被联防队员在一个仓库发现的,他无法证明自己如何在深更半夜,进入一个据说是放有物资、有人看守的仓库。
即使父母坚持儿子不可能有偷盗行为,也无凭无据。虽然骆想平的遍体鳞伤,足以指控这些联防队员,但是他的父母,在深谙其道的保卫系统人员的劝说下,知道告下去也是没有结果。
年仅17岁的骆想平,不知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下,遭到了一群临时聘用的联防队员的毒打,因为极度惊吓和恐惧,导致了精神失常。
住在张玮家的骆想平,神智似乎有所恢复,但几周后,又开始摔摔打打不安定了。
张玮的父母,这两个善良的老人,也的确有些经不起折腾了。
爸爸妈妈好说歹说,终于把骆想平劝回了家。
那是一个星期天。爸爸妈妈对骆幻平说:“小平,你乖乖在家等着,爸爸妈妈把哥哥接回来。”
他的内心既充满兴奋和期待,又有些恐惧。
过了一个十分漫长的上午,他听到了开门声。哥哥走了进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是自从在大学那一天后,他第一次近距离直面哥哥。
他觉得哥哥一点都没有好转,反而不如在大学那天了。
那时不时扭曲抽搐的面部表情,呆滞的目光,使他真切看到了一个精神病患者。
妈妈感觉到骆幻平被吓坏了,忙强装笑脸对他说:“小平,哥哥回来了,快叫哥哥呀。”
骆幻平想起那天在大学里,哥哥安慰他的情景,心中瞬间充满了亲情,眼泪冲上了双眼,叫了一声:“哥。”
哥哥竟然冲他笑了笑,让他看到了希望。
但是,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骆想平在家里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来回不停地走动,不肯坐下。
熟悉的环境再度刺激了他的神经,也许使他想起的,更多是不愉快的事情。
妈妈让骆幻平躲在小房间别出来。
他呆呆坐在床头,听着外面爸爸妈妈痛苦的、含着哽咽的劝慰声,但并没能阻止哥哥更加疯狂地来回走动和乱摔东西。
哥哥冲进了小房间,妈妈立刻把不知所措的骆幻平拉了出去。
几番折腾后,妈妈终于决定要带骆幻平走,也许她想,总得要保住一个孩子吧。
骆幻平的妈妈走进小屋,拉起骆幻平的手说:“小平,咱们走吧。”
骆幻平跟着妈妈走到外屋,看到哥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妈妈和他。
妈妈坚决扭过头去,不肯再看骆想平。
骆幻平用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哥哥,心里在问:“哥哥,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呀,你说呀!”
妈妈拽着骆幻平往外走,父亲安慰他说:“跟妈妈走吧,哥哥没事的,你放心。”
有一个画面时常浮现在骆幻平的眼前或是脑海,使他在很长一段时期特别是在青春岁月,面对女孩,尤其是令他心动的女孩时,有一种无言的自卑。
这种自卑反而会使他在女孩面前,高高扬起头,目不斜视,保持沉默,看似永远也不会心动。
那个画面,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里,似乎要摧毁他的一生,使他永远不能真正放松自己去爱,去主动追求一个女孩。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和妈妈,睡在他昨天还在上课的教室的长桌上。
骆幻平的妈妈似乎认定了一旦父母都在,骆想平就无法平息情绪的激动,因此她完全把照顾骆想平的艰巨任务交给了他父亲,独自带着骆幻平离开了家,也就是躲开了重病的骆想平。
很多年后,骆幻平每每回忆起,这一段长达几个月的非常时期,他常常疑惑并感慨,父亲那时候是如何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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