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三人继续纵马南行,这日来到长江边上,已是暮霭苍茫,郭靖望着大江东去,白浪滔滔,四野无穷无尽,上游江水不绝流来,永无止息,只觉胸中豪气干云,身子似与江水合而为一。观望良久,黄蓉忽道:“要去就去。”郭靖道:“好!”两人这些日子共处下来,相互间不必多言,已知对方心意,黄蓉见了他的眼神,就知他想游过江去。黄蓉又道:“小和尚可敢?”王温侯想到后世伟人曾多次横渡长江,心中也是生出万丈豪情道:“靖哥所想,甚合我意。”
郭靖和王温侯放开了黑白两匹大马的缰绳,将随身的包裹都放在了小红马身上,郭靖在小红马臀上一拍,三人一马,一齐跃入大江。小红马一声长嘶,领先游去。郭靖与黄蓉并肩齐进,王温侯稍落两步。三人游到江心时,那红马已遥遥在前。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压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都打在头顶一般。郭靖叫道:“蓉儿,你怕么?”黄蓉笑道:“和你在一起,就不怕。”夏日暴雨,骤至骤消,三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月悬空。郭靖和王温侯找些枯枝来生了火。又各自换了衣服,将湿衣服放在火上烤干。
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公鸡振吭长鸣。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道:“好饿!”发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笑道:“咱们走远些,别让主人瞧见。”三人向东行了里许,小红马乖乖地自后跟来。黄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三人都吃了一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毫无知觉,急忙回头,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方脸,颏下微须,头发花白,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地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三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说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吧。”言下甚是恭谨。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黄蓉也是摇了摇头。王温侯奇道:“这位前辈,我们这儿一共四人,为何鸡只撕作三份?”那乞丐道:“小和尚,你是出家人,自然是忌荤腥的。”王温侯笑道:“不瞒前辈,在下乃是酒肉和尚,酒也喝,肉也吃。”那乞丐递过酒葫芦笑道:“小和尚,那这酒你喝不喝?”王温侯伸手接过,也不客气,拔出塞子,咕嘟咕嘟也喝了两口,只觉得入口辛辣,酒香奇异,忍不住长呼一口气。那乞丐道:“你喝了我的酒,那叫花子吃你一点鸡也是理所应当。”说完便看着黄蓉手里的肥鸡,垂涎欲滴。黄蓉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齐掌而缺,心中一凛,想起了从前听爹爹所说的华山论剑、以及参与论剑的五人之事,想到了五绝中的九指神丐,心想:“难道今日机缘巧合,逢上了前辈高人?且探探他口风再说。”当下便撕下半只鸡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残云地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三个娃娃自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已吃得只剩几根鸡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的鸡,很少下过肚吧?”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女子偶尔烧得叫化鸡一只,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从怀里摸出几枚金镖来,说道:“昨儿见到有几个人打架,其中有一个阔气得紧,放的镖儿居然金光闪闪。老叫化顺手牵镖,就给他牵了过来。这枚金镖里面是破铜烂铁,镖外撑场面,镀的倒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儿,没钱使之时,倒也可换得七钱八钱银子。”说着便递给郭靖。郭靖摇头不接,说道:“我们当你是朋友,请朋友吃些东西,不能收礼。”这是蒙古人好客的规矩。他又递给王温侯,王温侯也是道:“请客吃饭怎么能收客人的钱。”
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老叫化向人讨些残羹冷饭,倒也不妨,今日却吃了你们三个娃娃这样一只好鸡,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无以报答。这……这可……”郭靖笑道:“小小一只鸡算什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笑道:“我们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三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来,你们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听。”王温侯心中虽想说那你就把降龙十八掌传给我吧,但觉得一只烧鸡就能换到天下绝顶武学,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便不做声,郭靖也是摇了摇头。黄蓉却道:“这叫化鸡也算不了什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要请您试试口味。咱们一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郭靖道:“您老贵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七公吧。”黄蓉听他说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般年纪,看来比丘道长也大不了几岁,怎能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嗯,我爹爹也不太老,还不是一般跟洪七公他们平辈论交?定是全真七子这几个老道不争气,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丘处机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结亲,黄蓉心中一直恼他。
四人向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们俩个爷们和小和尚就歇一阵子吧。”王温侯见她调笑也不以为意,从怀里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塞到黄蓉手上,黄蓉也不多说,拿过银票便出了店门。
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像郭靖问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吧?”郭靖红了脸,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说道:“难不成是那小和尚的,这小和尚不忌酒肉便算了,怎么还破色戒。”郭靖忙道:“蓉儿是我的,和王兄弟没关系。”洪七公又是哈哈大笑,接着便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直过了大半个时辰,黄蓉才买了菜蔬回来,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出来。
又过小半个时辰,洪七公打个呵欠,嗅了两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什么菜?可有点儿邪门。情形大大不对!”伸长了脖子,不住向厨房探头探脑张望。王温侯也是,伸着头闻着饭菜香味,只觉两辈子都没闻过如此的饭菜香味。郭靖见他俩一副迫不及待、心痒难搔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
厨房里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有露面。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难熬,向郭靖和王温侯说道:“我就是这个馋嘴的臭脾气,一想到吃,就什么也都忘了。”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是闻到奇珍异味,右手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一发狠,一刀将指头给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了。”
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地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四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王温侯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肉香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小肉条拼成。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兔肉糅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和王温侯听得呆了,心想:“一碗炙牛肉条竟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
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另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笑道:“倘若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玉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元。”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舍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啊”地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一声。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不必说了,樱桃核已经剜出,另嵌别物,却尝不出是什么东西。洪七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什么物事?”闭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地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什么古怪名目?”黄蓉微笑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些花瓣儿。”黄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不通。”
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蓉继续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此这汤叫作‘好逑汤’。”
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稀奇古怪的好汤,便得有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稀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个稀奇古怪的老子生出来的。这汤的滋味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什么好菜,您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洪七公不住口地吃牛条,喝鲜汤,连酒也来不及喝,一张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问话,直到两只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不过没一样及得上这两味。嗯,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
郭靖问道:“是皇帝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厨房的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道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好就整盘拿来,不好么,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黄蓉都想:“这人馋是馋极,胆子和本领可也真大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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