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时候,我专门叫司机从夫子浮桥新开的路上走了一趟。这条沙石路宽有八米,从村庄边缘穿过,进入庄稼地,总长度有七八公里,大大缩短了过河车辆的路程。
我沉思着开拓这样一条路,不是只是钱的问题,这里面肯定有千难万阻,不知西芜鸾是如何摆平的,西芜鸾手里没有行政权力,他的所作所为只有依靠……
我的眼皮有些发跳,左眼跳财,右眼跳崖,此时,我却是左右两只眼皮同时发难。
原路返回时,在浮桥码头准备上桥的翘板不远处,有一把支起的遮阳伞,一个矮胖的汉子坐在一张塑料桌后面,桌上摆了些矿泉水和饮料,眼神热切地看着过往的车辆,希望过河的车辆停下来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他的形象忽然唤起了我沉寂的记忆,此人是当年房警长亲手送去劳教的老庞,我的心震了一下,示意司机把警车靠过去。
老庞赶紧从桌后面激动地站起来迎接,在这灰尘飞扬的河边,挣每一分钱都不容易。
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老庞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有些吃惊,有些窘迫,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毕竟是做过管区书记,见过世面,很快调整了情绪,回身拿起几瓶桌上的绿茶捧了过来,向我们分发。
我接过一瓶饮料打开来,喝了两口,并未上车,而是走进他的遮阳伞,拉开椅子准备坐下。
老庞没想到我会坐下,急急地用袖子擦抹椅子,因为塑料椅子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泥尘。
我并不在意,随意地坐了下来,又一辆大卡车轰鸣着上了浮桥,因为是到对岸拉沙子的空车,所以颠簸的声音特别响,同时也扬起了一片泥尘,让码头附近更像黄土织成的雾帐。
老庞注视着我肩上的警衔,说道:“风警官,当年你给我一个耳光我并不恨你,恰恰让我看到了你嫉恶如仇的正直一面,公安局里就得需要你这种一身正气的人。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你了,听说你调到市里去了!”
“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老庞手在他的小货桌上挥了挥,说道:“这不,你都看见了,人走背运时,一年不如一年。不过还过得去,凭力气挣俩钱儿,心里舒坦,在劳教所里住了两年,回来后连电工也干不成了。”
“我听说你回来后举报了河秋索贩运炸药的事,还是那么放不下呀?”
“风警官,你是警察,当然知道住在劳教所里有多难熬!老婆没人照顾,孩子没人教育,度日如年,这一切都是拜河春敷所赐,原来我并不想做得太过分。河秋索贩卖炸药、雷管的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他的石子机哪有那么挣钱?只是个幌子,怕被发现,他的雷管儿就放在石子机的值更室里,那屋里有个石洞,别人不知道,还能瞒得了我,警察们捂个正着。我也算出了口气,也让河家人尝尝牢狱的滋味,不管河春敷知道不知道他弟弟的违法行为,反正都狠狠地打了他的脸,让他威信扫地。”
老庞沾满泥尘的脸上露出些生动,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巅峰时光。
“天命之年了,恩怨总得看淡些。谁负谁胜出天知晓,何必过于纠缠,握紧手,里面什么也没有,放开了,也什么没有失去。”
“风警官,我也明白你说的道理,有空了我就去长春道观听上一段经,原来绣花厂的蒉贵老板如今做了道长,道号就叫‘放开’。可我总是觉得没有了愤恨情仇,就像生活中没有了柴米油盐,生不如死,所以我还留了一只眼睛看着仇人,看着他们家族的败落。上天有眼呐!河家被龙王夺去了两条人命,眼下只有河海洋这小子支撑门户了,大闺女河渭汾虽然是镇长,但女娃子一嫁人就与河家老坟没有关系啦!”
“不是还有西芜鸾吗?”
“唉,世事难料,没想到西芜鸾这孩子却成了黄河滩里的顶流汉子,心硬手辣,了不起!可人家就叫西芜鸾,又不是叫河家鸾,不进他河家的祖坟。”
老庞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风警官,你得管管这河海洋,光河对岸他就杀了好几个人,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庞管区喜欢跟着他们瞎混,喝醉了酒亲口告诉我的。”
我不动声色,知道老庞出于怨愤,所言可信度不高,说道:“如果有证据,你来派出所找我,我现在是绿镇派出所所长。”
临走的时候,我掏出二十块钱,轻轻压在饮料瓶下,老庞激动地抽出来,拼命地塞给我,嘴里说道:“风警官,你回来太好了,我有事儿就向你直接汇报,你能停车专门看我,已经让我感动得心里热乎乎的,喝瓶饮料还掏钱,太见外了!”
在警车开动时,老庞仍然执着地把钱从司机的车窗户扔了进来,然后在泥尘中露出灿烂的微笑,挥起双手向我告别。
过了浮桥,快要上对面码头时,收费站门口立着一个年轻人,身材高大匀实,精明干练,头发理得像郭富城那样的茶壶盖儿,看上去朝气十足。他应该是熟悉派出所里的警车,礼貌地挥手致意,目送着警车上了码头。
我从此人的相貌上认出了这就是已经成了浮桥主事的河海洋,我的眼睛透过车窗搜寻,却没有见到西芜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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