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再次出现的地方,就是大家说的“那边儿”。
是大家说的,阿远这个叛徒替那边儿干活的“那边儿”。
也就只有他们十二楼的人知道这里的本来面目,把这里叫“那边儿”,在其他所有的人眼里,这里就是个书院。一个穷人找不到门儿,门儿也压根儿没朝着老百姓家开的私家书院。
自唐末五代时起,战火连连,侯门世家多敛财偏安,但求乱世中偷闲取乐、不损繁华,朝中将帅子弟多尚武轻文,以求建功立业,朝廷无暇顾及兴学设教,于是官学废弛,私人讲学却借机得以繁盛发展。
说来这本该是个传道授业的地方,却围起高墙,杵着护院,霸着一方好山好水,终究是王谢堂前的燕子,飞不进寻常百姓的家里。传的许是官家的道,授的也是权力的业。
行至山林僻静处,一湾一路缠绕脚边的清浅溪水也忽地沿着高墙转了弯。两丈多高的青砖墙选料讲究、坚实而细腻,压地隐起的浅浮雕铺满大门两边的墙面。朱门上悬赭石色牌匾,牌面上写着“临淮书院”四个大字,牌面四周雕花木华带刻着各种富贵花卉。
青衫少年还是那一身青衫,只是经过这两天的折腾,那本是新叶青绿的颜色沾了些泥土灰尘,在这丛林掩映中却显得相得益彰,倒比那硬生生雕刻的花卉更生动些。
朱门半掩。这种地方,平时大敞着门也不会有外人进去。如今半遮半掩,倒显得又当又立。
少年也没推门也没敲门,侧身就从虚掩的门外迈了进去。
这么流畅,显得跟自己家似的。
但显然还不是,进门没走两步,就有七八个护院围过来了。
推推搡搡地询问之间,少年也不抬头,只是说:
“我来拿阿远的东西。”
“你是什么人?”
“......”
“打出去!”
这一声喊,所有护院都围紧了。少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就怔怔地往里走。
护院一见这少年一步不落地直朝里面来了,动手就打。
少年也不动,也不还手,就护着头。打完了,少年又抬起腿往里走。
“这小子挺抗揍啊!”护院撸起袖子拦在前面。
新的一轮打得比较狠。打完了少年已经站不起来了。被几个人架出去扔到了门外墙根儿。
“这人谁啊?怎么也不还手呢?”
“看抗揍那劲儿,像是练过的。他不还手岂不好?他要是还手了咱们不还得费劲!”
“他……”
话还没说完,说话的人就感觉有人从身后扒拉自己,转过头,这少年又站在了门口,正试图扒拉开这群揍完了他心满意足往回走的护院挤进去。
“你到底来干嘛!”
“我来拿阿远的东西。”少年鼻青脸肿,话都不太能说清楚。
“你没完没了了是吗?”
好像的确是没完没了了。这揍一顿、扔出去、走回来的过程重复了总共八次。到第四次的时候,护院也累了,换着班打。一批歇着看着,一批揍着。
第九次的时候,少年被扔出去,动弹了两下,终于没再起来。
护院已经累得说不出来话了。一个个叉着腰扶着腿气喘吁吁看着外面,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然而当他们第二天清晨卸下门闩的时候,这个少年又站在门口了。带着一脸的伤。他现在的左右脸对称了,都是青紫色的肿着。
还是抬腿就往里走。好像卸下了门闩就解除了他腿上的封印似的。
这次快一些。打了五轮就站不起来了。
第三天三轮。
第四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还没等少年爬起来的时候就被赶来的官府从高墙朱门外拖走了。拖过了大街小巷,像拖个遗失多年寻回的麻袋。他那身青衫早已完全是土色的了。
已经被打了个半死,没什么再可以下手的地方,脑子痴痴呆呆两眼无神问什么都不答,浑身上下除了个玉佩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儿,官府也懒得理这种没有油水的人。既挖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大案,也交不上来什么赎金罚金。
换了身囚衣,扔大牢里待了两日,第三日就又被扔回到大马路上了。牢里也不能养吃白食的啊。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秋雨连绵的街头已经开始转凉。到了黄昏就更是萧瑟。树叶在风里才打了两个旋儿,就被雨淋了个湿透拍在了路边,纸糊上似的黏在路上。被行人、马车踩过碾过,又埋在了泥里,烂在了泥里。再有人走过,踩到这烂成一团的泥泞,总觉得厌烦,要使劲儿跺一跺脚,在路边蹭一蹭鞋底儿,万不能让这讨厌的泥泞沾了自己。然后再抬起头来对着将落不落的黄叶吟两句惨兮兮的诗,叹口气摇摇头万般怜惜的模样,但是想到自己还踩在这烂泥里,又赶紧停了这诗意匆匆回家。
春天的枝头、夏天的枝头、秋天的枝头哪怕冬天空落落的枝头都是诗意的,树叶儿飞下的时候也是诗意的。踩进了泥里就马上变成了另一种物件儿,配不上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了。只剩下厌烦。
少年大概也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与这些成了烂泥的枯叶无异,很知趣地坐进了一条脏兮兮黑乎乎的背街小巷里。巷子一头两只野狗在啃个剩馒头,另一头歪着这少年。
这画面竟然出奇得和谐。阴暗潮湿的破巷子,两只野狗,和一个少年。
少年充满希望地望着那两条狗,他觉得自己好歹是肉,怎么也比剩馒头好吃。况且他也会像剩馒头一样老实,绝不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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