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离开房间前掏出这块玉佩递给了他,那是他在临淮书院闹腾了一场被官府带走后丢在那里的。或者说是被官府的人扣了的。
他当时也不在意了,阿远在,这些东西都是念想,阿远死了,这些东西都成了累赘。
只是林老爷一直派人跟着他,他前脚被放出来,林老爷后脚就把玉佩赎了出来,这会子又还给了他。
这块玉佩和阿远的刀一样,也叫雁翅。
元老头儿死前留了一把刀,一个玉佩,一套剑谱,一套刀谱。现在想想,这老头儿也不是什么寻常的人。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惹了什么仇家,被人弄成了个又瘸又聋的。
阿远大些,元老头儿还在的时候就开始教阿远练刀法,用一把生了锈卷了刃儿的破刀,连个刀鞘都没有。那时候阿阮还小,个头儿比刀还高不了一个指头,只能坐在一旁望着阿远。
天气不好的时候,阿远就给搬张椅子,元老头儿就坐在房檐儿下看着阿远在院子里练功,天气好的时候,阿远就把椅子搬到院子里,元老头就坐在跟前看着阿远练功。
这元老头又聋又瘸,眼神儿却是无比得好。阿远动作高一点儿低一点儿,偏一点儿歪一点儿,力道大一分小一分,他都能看出来。一个动作练个百八十次,必得有过九成九准准的挥刀,才能换下一个动作。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元老头儿也没教阿远刀法,只是拍了拍阿远小小的身子板儿,捏了捏细细的胳膊腿儿,摇了摇头,说了个这么好的筋骨,这么单薄,可惜了,也只能练个轻功了,嗯,练个轻功很合适。
没吃没喝挨饿受冻,当然单薄。
没想到阿远练得比常人快了好几倍。旁人好几个月小半年才能掌握的,阿远十天半个月就会了。元老头絮絮叨叨很多次,天分这么好,还这么勤奋,不练可惜了,不练可惜了。絮叨到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时候,反正阿阮的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老头儿就把刀法传授给阿远了。阿远每天四更起,头一天的动作每个练一百遍,寒暑不断,风雨无阻。
阿阮也从来不敢拉着阿远去玩儿,阿阮年纪虽小,却也懵懵懂懂地知道,只有阿远刻苦练功,元老头儿才会喜欢他们,只有元老头儿喜欢他们,他们才不需要再去街上流浪挨打。这破屋子,虽上无遮风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却好歹是个屋子,不会再有人撵着他们揍,把他们一脚踢到一边儿去。
元老头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好几个月的不出现一次,每次出现都是问元老头儿要什么传世武功。元老头儿耳聋也听不到,但想来他这儿子闹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不用听就对这逆子的心思了如指掌了。每次这人一闹,元老头儿都会把一本刀谱,一本剑谱塞给他,他却每次都扔在地上,说元老头糊弄自己。说这看着没什么稀奇,不是什么绝世武功,元老头每次都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段话,哪有什么绝世武功,武功都是靠人练出来的,又不是靠写话本儿写出来的。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卖油翁亦是但微颔之,以酌油示之,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无他,惟手熟尔。
元老头的儿子是从来不听这些话的,说一遍和说一万遍都和没说一样。每次元老头说了这些,这小子必得对家里那几个破凳子踢踢打打一番,嘴里骂骂咧咧一番才肯离开。每次离开的时候,看到站在院子角落里的俩孩子,就跟黄鼠狼看到了小鸡崽儿似的两眼放光,好几次指着他们恨恨地说,早晚把你俩给卖了。
冬天来了的时候,元老头儿的身子就像被风卷着吹跑的枝头枯叶,连反抗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一日差似一日,很快就不行了。闭眼之前趁着回光返照的劲儿把俩孩子叫到床头,指着床底下让阿远去摸,阿远钻到了床下最深处,一鼻子一身的灰,钻出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一把刀,一个小木盒子。盒子上、刀鞘上跟阿远的鼻子上似的,也全都是灰,看不出来什么颜色的。
元老头费尽力气接过刀,在自己那同样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的破被子上蹭了蹭,勉强蹭出来点刀鞘的本色,油亮油亮的黑色。元老头想拔开刀,颤颤悠悠半天也没拔开,还是阿远帮忙把刀鞘拔下来了。就在刀露出刀鞘的那一瞬间,这黑漆漆的小破茅草屋瞬间被点亮了一下,晃得阿阮眼睛都花了。
“你既然能拔开,那就给你吧,反正我是不中用了,也不能落到我那倒霉儿子的手上,否则早晚给当了。”元老头用他那砂纸一样的手又细细摸了一遍刀背,阿阮看到他摩挲的地方刻着什么字,却也不认识,挤着眼睛看了半天只认出来个雨字。
下雨的雨。下雨最讨厌,又冷又湿,没处避雨,连个干衣服都没有。尤其是夜里,每次夜里刮风下雨,元老头儿屋顶上的破茅草都会被卷走,阿远就必得顶着风冒着雨爬到房顶上去修补,自己就在屋檐下伸着手怔怔地望着,生怕阿远摔下来。
阿阮向后退了半步躲在阿远身后,他挺不喜欢这刀上的那个字儿,连带着不喜欢这刀。
元老头儿冲他招招手,他只好又从阿远的背后钻出来。
元老头儿用他那还剩不到半口的气儿象征性地吹了吹小木盒儿上的灰,打开了小木盒。里面有一块红布,拨开红布里面放了块玉佩,水盈盈的白得透亮,弯弯的一小绺儿。元老头儿把玉佩拿出来塞进阿阮的手上。
“这是我活到这会儿最值钱的东西了,w.kanshu.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看,看到了就会想起个人。现在死了,要见面了,这也就没用了,你们拿去吧,也算是没白伺候我这一年。这刀叫雁翅,这玉佩也叫雁翅,是一对儿的……”
阿阮本来挺不喜欢那刀,可觉得自己和阿远有一对名字一样的物件儿,又挺好。
元老头又从枕头下面费半天劲摸出来两本书。“这一本刀谱、一本剑谱,你们都拿去背下来,不认识的字儿就当是记画儿一样记住,以后长大了自然就认识了。背下来了就烧了,随风飏了吧。”
回光返照的时间毕竟有限,也没交代其他的太多,最后一句是,让俩孩子把他埋在房子南去三十里外的小山上,小山上有棵大枣树,树下有个孤坟,看到坟上写着爱妻早寒就对了。认识这四个字儿吗?阿阮摇摇头,阿远点点头,元老头儿就心满意足地咽气儿了。
埋了元老头之后的十几天,二人都在从早到晚地背书,阿阮背剑谱,阿远背刀谱。阿远认字儿,背得快,每天自己背完了就把剑谱念给阿阮听,阿阮就跟着背。偶然遇上几个不认识的字儿,阿远就在地上照着画上几十遍记住。别人都是过目不忘,阿阮是过耳不忘,只要他心思放在什么事儿上,无论多复杂,听一遍就能记个大概,两三次便能准准地记住。
烧书的时候,阿阮指着剑谱最后一页背面挨着线装处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儿问阿远是什么,阿远凑近了看看,念,赠爱妻寒。然后自己又翻开刀谱到同样的地方,也看到了一行字:赠元郎,雨声连早寒,雁可为之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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