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眼下,小九却……”阿阮说了个开头,扭头看了看小福子,小福子冲他摇摇头。
小福子什么也没有告诉过许大夫。为了把所有可能的麻烦都躲开,阿远叮嘱过多次,许大夫去了只瞧病,一切其他的都不要问,也不要说。
“……却不知身在何处。”阿阮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许大夫却笑了笑,拍了拍阿阮的肩膀:
“我一见到字条就猜出一二了。小九曾经说过,如果真有一天,给我留下这样字迹的人是小十二而不是他,那就一定是他出了麻烦。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据实相告了。”
阿阮心头揪紧了一下,难道阿远早就料到会出事?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问起。
这事情是一团越卷越大的乱麻,许大夫是他现在唯一能捏住的线头儿,小心地捏住了,却看不见这线的走向,往哪边儿解,向哪边儿拽,都不明了。
许大夫却是极其善解人意的。“你也不用急,这事情说来话长,我得慢慢说。小九出事了,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事,也不知道怎么办,但如果我讲的这些事情能帮你找到小九转危为安,也算我略略报答了小九这孩子对我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阿阮和小福子面面相觑。
阿阮只知道阿远能杀人,不知道阿远还能救人。阿阮一直以为阿远这辈子救的人就自己这个小兔崽子一个。
小福子也不知道,阿远说找个可信的大夫,竟是这等救命之恩的可信。
许大夫轻轻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
看来是个很长的故事啊。人好像到了一定的年纪,再往外倒什么往事的时候都爱先叹口气。阿阮想到了元老头儿那落满灰尘的小木匣子,元老头自己喘的气儿都没剩半口了,还得倒腾过来一绺气儿没什么实际作用地吹一下那上面的灰尘。
年纪大了,心里的东西就都不摊在明面儿上了,而是收进了一个个的盒子匣子,年纪再大些,那些匣子上落满了灰尘,打开看之前总要吹一吹——就是那一声叹气,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躲不过去。
没想到这轻轻的一声叹气,牵扯出的竟是这个两鬓已见斑斑的许大夫半世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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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本地人,祖上一直在陕州开医馆,到我这辈已经是第四辈了,祖传的手艺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家里也殷实。先室难产而死,留下了三儿一女,加上家中上下仆人帮忙打点,日子过得也井井有条,我也再没有续弦,一心经营医馆。世事难料,五年前陕州水潦,庄稼颗粒无收,年底饥荒爆发,米升钱三百,一鼠直数百钱,人食水藻、椿槐叶,道殣,骼无余胔。朝廷赈灾粮到了灾民手上时已是九牛一毛,民怨沸腾,一时间灾民四处闹事,官府便来人镇压,我的一儿一女去领赈灾粮的路上被闹事的灾民裹挟其中,四散溃逃之时被踩踏致死。我带着大儿子和小儿子南下逃难,打算投奔这淮阳城中先室的堂兄。一路上靠着替人瞧病和受人接济,也算是熬到了这淮阳城里。哪知先室的堂兄早已不在人世,其余的家人也南迁至闽州。我们父子三人见这淮阳城中富庶,不打算再南下闽州寄人篱下了,便在街头支了个摊子替人看病,尽心尽力不敢懈怠,大半年之后也略有了些盈余,租下了间小小的门面,开了个很小的医馆。日子眼见着有了些盼头,哪想到…..哎!”
许大夫一声重重的叹息让两位少年满眼的泪水忽地落下。小福子哭得呜呜咽咽,阿阮含着泪望着窗外。他又想起了那风雨之夜破败屋顶上的茅草,在狂风中四散而飞,身不由己。
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活的就是心里的那一份情一份记挂牵绊,偏偏这命又多半是个由不得自己的东西,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颗心就被细细碾成了渣。
有时候想争一争,却不知道该与谁争。
与阎王小鬼争一争吗?恨自己没投胎到个好人家,也能享几天有爹娘疼的日子。与馒头饼子争一争吗?看看到底是个小叫花子的骨气贵还是肚子贵。与洪水干旱争一争吗?黎民百姓数不胜数,反正就可着劲儿地死还不信填不平这饥馑之年。
只能跟自己争一争,埋起所有的不甘心不情愿,告诉自己继续喘气儿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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