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末,八宝茶楼里带着脂粉味儿的丝竹管乐声响起,袅袅娜娜缠缠绕绕为淮水畔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供人寻欢作乐的歌姬舞伎都抹上了一层嬉笑的妆容。
楼下有人喊春桃。
隔着门听到,春桃笑笑放下茶杯,腰间抽出把笛子。“父亲,二位弟弟,我一会儿下楼吩咐晚膳给你们送上来,几个曲子也就半个多时辰,你们吃完了我估计也就回来了。”
小福子急道:“姐姐不也没用晚膳吗?那么多吹拉弹唱的,先换个别人不行吗?姐姐一起吃了晚饭再去吧。”自从死了娘,小福子家里的两个女人都是病病歪歪地要他照顾,忽然得了这么个姐姐,端茶递水地照顾自己,小福子心里觉得暖融融的。有娘也不过如此吧,端一碗饭,倒一杯水,黄昏时坐一坐,笑着讲讲这辈子的悲欢。
春桃轻轻拍了拍小福子的脑袋:“傻弟弟,那可不行。这馆子里就我一人会竹笛,没人能替换。如今的歌楼艺馆多是抚琴弹瑟的,琵琶箜篌常见,竹笛却被认为是乡野之物,这种地方少之又少。”
许大夫笑道:“笛子比之古琴丝毫不逊色,《梅花三弄》最早就是东晋叔夏所谱的笛曲,直到唐代才由颜师古改为古琴曲。你春桃姐姐的《梅花三弄》可不是乡野之曲,颇有古韵,说是天上而来也不为过啊。”
阿阮愣了愣,忽然问道:“春桃姐姐,小九可知道你有这独一无二的技法?可曾听过这曲子?”
春桃皱着眉似乎也想不起来。这曲子日复一日上百遍,早就很模糊了,谁听了谁没听,谁在场谁不在,她也想不起来了。
还是许大夫记得真切:“听过,他第一次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安顿我,当时春桃就在吹这首梅花引,小九还说这竹笛乐坊少见,想来是到此之前在乡间辗转飘零过,习得此技法,这样的姑娘,多半应该能体会悲欢离合,愿意帮我渡此一劫。”
春桃听了竟怔怔地出了会神儿,低语道:“这样说来,小九弟弟也算是半个知音了……”只是这话音刚落,又马上换了副那惯用的笑模样儿打趣道:“呦,我当这小九弟弟是看我面善才找到的我,没想到打听我的曲子那会儿就盘算上了啊!”
春桃还想说什么,阿阮拦了一句,行礼道:“春桃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若能答应,我此生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春桃急急地扶起阿阮,也不嬉笑了,只说道:“讲什么粉身碎骨,都说过了,我有你们这三个弟弟,不嫌弃我这半生泥土里打滚儿,拿我当自己人看,我就是你们的亲姐姐,还有什么不能答应!”
阿阮眼框里面有泪,在烛火中星星点点,零零碎碎地照着人间的情深意重,多一分就矫情了,少一分就凉薄了。
“我只求姐姐能随我去一个地方吹一曲。如今那个地方我还找不到,但很快我就能找到。也许我靠不近,但姐姐的笛声小九一定能听到。”
“无论远近,天涯海角,你说哪儿我就去哪儿。”春桃笑了笑,转身出门下了楼。
“春桃,春雨,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就像姐弟啊。”许大夫望着春桃下楼的背影喃喃自语。
楼下笛声起。
一弄叫月,声入太霞;
二弄穿云,声入云中;
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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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心里存了个疑影儿的事儿,如今便有了八九成的把握。只是这八九成的把握也成了八九成的重量,压得阿阮喘口气儿都沉重。原来自己已经被人攥在手里威胁阿远十几年了。
从八宝茶楼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小福子支支吾吾了几次,也没说个囫囵话,阿阮瞟他一眼转身装作要走,小福子这才喊住阿阮:
“十二爷,您可是怀疑过九爷给您吃了不好的药?”
“唔?”阿阮一时间没听懂。
“这本轮不到我插话,可您要是因着这药曾经怀疑过九爷,就伤了九爷的心了。九爷事事以你为重,就是亲爹娘亲兄长也做不成这样啊!”小福子那圆鼓鼓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大人般的神色。或许他早已经长大了吧,亲情是什么,牵绊是什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沉甸甸挂在肩头,他比很多人都懂。
阿阮被小福子问了个愣神儿,脑子一直都没有拐过这个弯儿来,别说怀疑阿远了,就是阿远把毒药当着面儿放好了给他吃他也高高兴兴就吃了。阿远捡来阿远养大,阿远的好恶就是这个世上唯一的标准。
小福子见他愣神儿,眼睛瞪得更圆了,抬着头撅着嘴道:“您今天来不就是为了问那药吗?九爷之前给您吃的药不对,您心里有了怀疑。多亏是许大夫今儿讲清楚了,真相大白了,知道了九爷也是被人诓骗的!您说过,您这病是幼时就得了的,那时候九爷也没多大,怎么能分辨药的真假?自然是哪个人说能治你的病,他就去用哪个人的药喽!怎么会存心害您!我若是像您这样有个疼我照顾我的兄长,我是半分也不会怀疑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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