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更没问题了,这事儿不用脑子,天生就会。
小田和他爹娘一样,是个办事尽心尽力的下人。药装在个小瓶里,小田为了更好地完成“当着他的面数清楚”这个步骤,在桌上铺了张干干净净的纸,把药丸一粒一粒地放了上去。门外穿堂风呼呼地刮,打在门板上窗框上发出挺大的响动,小田却不为所扰专心忙活手底下的事儿。
阿远推开门的时候,他正在那聚精会神地把药从瓶子里倒腾出来。门一打开,屋外深冬的寒风忽地一下子顺着门缝贴着墙根就卷进来了,吓了他一跳。也不知道是惊的还是冻的,他手上抖了一下,药丸就掉地上了。
他俯身低头去捡,风就刚好从他的背上越过把一纸的药丸都吹散了,从桌面上滚落。
人弯腰弯的多了,所有物件儿都能从你身上过。
和药丸一起滚落的还有小田第一次见九爷的面子,吹散的也是他那安排好的条理。给林老爷丢人了,这么慌里慌张的,没个下人该有的样子。
还得尽力往回找补一点。出于二十几年看自己爹妈伺候人和自己亲自伺候人的经验,本来还是撅着屁股捡药丸的小田起身点头哈腰地说了句,让您见笑了,九爷您坐,小的这就收拾完。
如果这人能冷着脸坐下等着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如果骂自己两句笨啊啥的也很好,反正自己的确是笨,这都不叫骂,早都听习惯了。只要别来一句,去把你们老爷叫来看看。
小田弓着腰,低眉顺眼地带着赔不是的笑,伸手向椅子的方向做着请。他们下人是不能一见面就盯着主子眼睛看的,站直了的时候看着衣襟就行,弯腰行礼的时候看着衣摆鞋子。所以他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样儿,只能看到衣摆上的素色暗纹里绣着银丝,流光隐隐,波澜不惊。
他的头更低了些。
身前这人却定定地站着也没动,反而向自己行了个礼说,实在是对不住,林老爷告诉我这屋子里有人等着我,我进来之前敲门了,没人应,只好推门试试。
小田也没抬头也没起身,只是觉得这人可能搞错了,自己只是个下人,服侍他给他做事情的。
他搞错了,自己不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小田愈发弯下了腰,轻声细语地说,九爷,小的是林老爷派来伺候您取药的,刚刚风声太大,小的实在没听见您敲门,眼拙耳背,手脚太笨,耽误您工夫了。
“林老爷告诉我了,给你添麻烦了。”
小田还是抬头了,直起了腰抬起了眼睛,他想循着这声音,这语气,这句子,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门关着,冬天的屋子不那么亮堂,但这样好像刚刚好。和眼前这人一个冷暖,一个明暗。
那天的屋子里,风和光都从门缝透进来,冷和暖,明和暗似乎同一个来处,又在这人的身上找到了同一个归处。这人也从桌上拿了张纸,卷了个纸筒。弯下了腰,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了药丸。冬日阳光黯淡些,游走在他的指尖发梢,风吹过的时候,也不分不清吹乱的是他的发髻还是一寸一寸的光晕。小田只那么瞟了几眼,又匆匆低头在地上寻找滚落的药丸。他只怕多看几眼,这人就要消散在了这被悠悠的冬阳照暖了的风中,又或是融化在了被飘摇的长风拂乱的光影里。U.knshu.m
这人将纸筒里的药丸倒在桌上,用手再聚拢,他问,你数数少不少。小田站在这人的身边,只是怔怔地看着。见小田不说话只盯着自己,这人低头笑了笑说,我找到的都在这里了,没藏在身上。
不不不,小田觉得自己失礼,赶紧低下头说,这药都脏了,我去找老爷换新的。
这人动作很快地拦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说,这些药都是有数的,你去了还得落埋怨,就这些吧,只要够数了就行,回去水里先化一下,第一杯水倒了就行。
那天的药丸怎么找都少一颗,这人说,罢了,一次的量分开两次也能将就。
小田不敢再说话了,他觉得这人是秋月盈盈,对万事万物都平静温和,自己多说一句,就会惊散了月华皎皎,打破了月影溶溶。
只是这光风霁月太易碎,这人转身打开门离去的时候,就散尽了一屋子的江天一色中庭地白。小田心里的那皎皎空中孤月轮,也一瞬间就被临淮书院的朔风吹没影儿了。
此后的四年,小田每次遇见这人,言语间都很小心。不是惧怕,只是觉得这秋空明月悬,却不应在人间。一句话说错,就会散作点点萤火。
如今真的应验了。月色碎落淮水之中。
可奈年光似水聲,迢迢去不停。
算了,去了就去了,他虽然救了自己,但自己这条命是林老爷的,救了自己就是给了自己继续为林老爷卖命的机会,自己更要做个忠仆,鞠躬尽瘁,对得起这条命。
是为家生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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