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己最后一次去临淮书院的时候,林老爷摆了一桌酒菜,顺便摆了自己一道,把自己送到鬼门关前晃悠了一圈儿。
就是那一桌饭,旁边有七八个人伺候。这个孩子就是其中一个。但是当时他没上桌伺候,只是在旁边站着递个手巾什么的。他这么个孩子,单薄得像片儿树叶,少走一步看不到,多走一步就迈过去了,谁能注意到他。阿远也是把脑子都掏干净了才想起这么一张脸来。
只那一次,之前再没见过。到底发生什么了呢惹得这孩子记恨上了自己。
烛火稳了下来,彻底照亮了这屋子,阿远的脑子也跟着这烛火一下子明晰了。
“我没猜错!你姓许,你叫春雨,你能看懂我说话!我找了你很久……”阿远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这就是自己找了两年未果的许大夫的小儿子。
阿远说这话的时候哑巴明显是懂了的,神情却一瞬间变得惊惧又绝望。
阿远赶紧松开了手,生怕把这孩子捏疼了。“春雨,我知道你以为……”
阿远刚放开手,话还没说完,哑巴又从袖子里甩出一个磨得锋利的簪子,冲着阿远扎了过去。
可能是胳膊刚刚一直被阿远按着别在身后,现在忽然松开还很不习惯,活动起来愈发显得笨拙。阿远看着,只觉得慢吞吞颤悠悠的也分不清楚他到底要往哪儿扎。
知道这孩子就是许大夫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了,阿远更是小心翼翼,也没再扭胳膊拽手腕的,只是在他快挨着的时候侧身躲了一下,这孩子就一个重心不稳就要向前摔倒,面前有个摆在床头的小桌儿,摔倒的时候用手一支,差点扑倒在自己手里攥着的簪子尖儿上。
阿远实在没办法了,一手拔出他攥着的簪子,一手拽着后脖领子把他揪起来,使劲儿地抖搂了两下。
“来,让我看看你这身上到底还揣着多少玩意儿。”
话一说完,从另一个袖子里又掉出了另一把簪子。怀里掉出了个玉佩。
阿远记得上一次衣服里揣这么多东西,还是自己在路边捡破烂的时候。
阿远把他揪到烛火旁,正脸儿对着自己。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又很慢很慢地说:
“我没杀你父亲。你父亲还活着!”
哑巴愣了。
阿远把这句话一字一字又重复了一遍。
哑巴明显平静了下来。阿远能感觉到手里揪着的这孩子已经不那么紧绷着时刻要用点儿什么玩意儿攻击自己了。
“我知道上次在临淮书院吃饭,你看到我和林老爷的对话,或者不知道从谁那儿又看到了些只言片语,以为我杀了你父亲。其实我没有,他现在好好儿的,只是躲起来了。这里没人知道他还活着,必须没人知道,你能明白吗?你再这样闹腾,别人知道了,那你父亲就保不住了!”
哑巴神情依然做梦似的,但眼眶已经红了。
“我既没动你父亲,也不会伤害你。我现在松开你,你不要闹腾了。安安静静听我讲。好吗?”阿远试探性地松了松手。
哑巴的确很安静,望着阿远点了点头。
阿远把他扶到床边坐着,蹲在他面前,举着烛火确认他能看清自己。
“你父亲若死在我手里,为什么要把你会读唇这样私密的事情都告诉我?你会读唇,会写字儿,是陕州人,逃难到了这里。家里世代行医,有哥哥姐姐,两个死在了陕州饥荒,一个死在了这里。你是你父亲最小的孩子,现在也是唯一的孩子了。”
哑巴不置可否,只是泪珠像断了线。
阿远用袖子给他擦了擦。
“你叫春雨,你娘生你那天窗外正飘着春雨。你出生了,可是你娘生下你就撒手人寰了。这些都是你爹给我讲的,你要信我啊春雨。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春雨一听到这两句诗,瘦弱的肩膀一下子耸了起来,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只是这嚎啕大哭并没有声音。就像人面对生活时候的狼狈样子,被碾成渣子了哭瞎了眼也留不下一声喊冤,一声求救,一声抱怨。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外人看到那无声的嚎哭只会觉得好笑,事不关己,指指点点就过去了。自家的事儿还不够忙活的呢。所有对这日子发出的声音,无非是给自己听的而已。日子听不到,也不会回应。
面对着生活,我们都是哑巴。
柳丝长,春雨细。这孩子如此瘦弱的模样倒是应了这两句词。阿远拍了拍春雨的肩膀,只是说了句:“是男子汉了,不要哭了。你父亲不也常这样告诉你吗?”
哑巴听到这话一下子憋住了哭。紧紧抿着嘴,使劲儿点点头。只剩下抽抽嗒嗒地抖动。
阿远看他哭得出了一身冷汗,想去给他倒一杯热水。刚起身就被他一把拽住了。
烛灯映照下春雨脸色惨白,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肿得只剩下条缝儿,还被泪水糊住了。这孩子揪着阿远的衣角,使劲儿张嘴重复着一个字。阿远看了几遍,发现这孩子说的是,讲。
阿远想拽开他的手,这十几二十年来除了阿阮他实在不习惯和别人距离太近,尤其是这孩子拽着他的时候,阿远总能感觉到一种自己难以负担的沉重,让他心里所有的愧疚和绝望都翻涌了起了。他这辈子已经耽误了阿阮,再也不想害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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