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山是张长幸杀人的地方。
四人从停置在驿站的马车上下来,一声不吭地跟在梁将军和东副官身后。张长幸不想把队里的氛围弄得阴郁,可他不敢当第一个说话的人。他把这份能扼死人的沉寂当作心怀愧意的杀人犯们之间的默契,没有人说“人死不能复生”和“你已经在赎罪的路上了”。
从驿站出来没几步路,一行人就能从小坡的路肩上看到山腰沟里的小村庄。村里只有破旧的草屋,随地可见的牛羊和日落归家的人。张长幸看到几家房顶上冒起的炊烟,闻到伴着草腥味的粪便气味,心头涌起一股回想起旧人旧物时才会有的安逸。可他抬头看到山顶的寺庙,顿时又被一股叮人皮骨的罪恶感笼罩。
张长幸颤抖地快站不住脚的时候,江南雨递给了他一个面罩。张长系戴上面罩遮住下脸,终于缓过气来:“我感觉菩萨在看着我。”
江南雨嫌弃地说:
“张公子真没用。”
说完便跑回去东方凌身边。
杨去疾看着江南雨走开,凑到张长幸面前问他安好:
“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喊我。”
张长幸看到杨去疾装不像的靠谱表情,干笑道:
“我不需要小鬼操心。”
从山腰上的官路走进村庄崎岖不平的村道里,视野一下子收缩了。道路的两边是土房子的外墙,宽窄勉强容得下两个人擦肩而过。偶尔从房子和房子之间延伸出去一条岔路,哪怕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也总能给人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梁段给几人介绍祈山村子的情况:“在山腰上没有多少地基,所以能省的空间都省了。”
杨去疾叼着草根子问:
“为什么他们不搬下山住?”
“因为人是固执的,”梁段拔下两根草放进嘴里吃,也递给了东方凌一根,“尝尝。宫里吃不到这些。”
东方凌信誓旦旦地嚼了两口,尝到一股子草腥味,立马吐了出来;吐完还不禁地犯干呕。梁段笑东方凌缺少历练,在宫中把身子关得精贵。杨去疾看到她犯呕的狼狈模样也哈哈大笑。江南雨拍着东方凌的背,恶狠狠地瞪着两个男人骂道:“真是两个粗人!”
几人在小道上遇到赶牛的村民。村民一前一后把牛按在墙边,淳朴地笑着和禁巫队打招呼。杨去疾和梁段都笑着回应,轮到张长幸时,他抬一抬手就算应过了。索性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是金的胡贵,让他在前后四人的礼貌问候外不显得太过出格。两个小孩从小缝里跑出来,看到张长幸的打扮跳着脚叫他“蒙面大侠”。杨去疾见张长幸悻悻地杵在原地,回过头来拉着他往前走。二人走出村道,才得以站在一个还算开阔的岔道口舒展筋骨。
张长幸对着岔道旁边的一块木牌发怵。杨去疾看到木牌上钉着没撕干净的通缉令,猜和张长幸有关系,连忙撒谎说道:“我刚刚听村民说村里有个流氓也叫张长……”
杨去疾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张长幸没有感到沮丧。二人身后的人也在木牌前驻足。
梁段率先开口说:“它还贴在这里,说明村民已经忘记你了。”
“朝廷的人第一天追到村里,在这儿贴满了字,可村里的人不认字。过了几天用只有画和名字的通缉令盖过了告示,他们才能认出我——他们把画撕完以为都过去了,知道的人看到了才明白还在那里。”张长幸召出「鬼刀」,连着木板一起砍下了剩下的“长幸”二字。他把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但天下不需要再通缉张长幸了。”
杨去疾把手搭在张长幸的肩膀上。张长幸在落日的余辉下站了许久,夕阳也把最后一抹光洒给了他。东方凌看着他浸在昏黄的颜色里的干燥的手指,想起两天前在王副官的随录里看到过的话:巫师的一生,从行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悲剧。
众人来到祈山山顶的寺庙宿夜。庙里除了寺里的和尚和禁舞队的六人,还有两个从南边过来的剑客。二人风尘仆仆,一脸的疲倦,将包裹和外衣仍在地上后就拿出酒壶倒酒喝。
住持和僧人拿出斋饭款待众人,除了杂粮粥,还有干果和水果,甚是丰盛。年轻的僧人见二位女子长相标志,趁几人吃得热乎时问梁段:
“将军带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梁段说:
“我们从都城来,到越城去。”
僧人又问:
“去做何事?”
梁段不好提到王副官,言简意赅地回答:
“抓贼。”
僧人终于问起了姑娘的事:
“抓什么贼。竟然要带上两位如此漂亮的姑娘?”
梁段见僧人泛脸红,呵呵笑道:
“我们抓的可不是普通的贼。这二位也不是普通的姑娘。”
梁段说完,拍了拍东方凌的肩膀。东方凌抓起江南雨的手背给和尚看,又指着坐在自己左边的四人说:“我们是禁巫队的。他们都是巫师。”
住持听到东方凌的话心里一颤,拿起碗时用余光瞟了一圈,果然在几人的手背上都看到了印记。梁段发现住持对东方凌的话有反应,以为他怕巫师对人危险,端起水碗向住持敬道:“感谢住持收留我们。这四人有我们看着,不会有什么事情。”主持回敬道:“哪里,哪里。施主客气了。章将军的禁巫队也常在祈山寺宿夜。你们禁巫是保天下太平,保百姓安居。实在是幸苦。”
僧人问梁段禁巫的故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东方凌说上两句。一旁的剑客喝了一会儿闷酒,砰地一声把剑拍在了桌子上。只见他捋起袖子指名道姓地骂道:“说到巫师,我可就来劲了。”梁段见自己无意间冷落了二位剑客兄弟,与二人道歉。那个剑客摆一摆手,不吃梁段这一套:“将军不必多言。我与哥哥是今朝的侠客,我今天就想说说巫师这事——我听说这巫师学巫,是先得害人才行呐?”剑客此话一出,屋内的氛围一下子冷清了几分。几名僧人都放下了手里的饭碗,有些害怕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四个巫师。禁巫队的四人也都撇去了目光。
梁段答:“是有这么回事。”
剑客捧起碗来喝了一口酒壮胆,接着说:“巫术之神通,能劈山开海,上天入地。能从百人之中取人首级,全身而退。亦能读人心思,控人的动作。为何如此厉害的法术,却只有恶人与歹徒能学?我与哥哥一生行侠仗义,却只能救救落水的猫狗,找与父母捉迷藏的孩童。厉害的贼人都学会巫术了,吹两根毫毛就能让我们无计可施。我们善良,正义,志在四方,却无辜败给恶徒。崇国是贼人的天下吗——这不荒唐吗?将军不觉得荒谬吗?”
剑客似是酒后胡言乱语,又似酒后出真言。这番让四个巫师无比难堪的话,让被搅在中间的僧人不知所措,他们左看右看,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帮谁。梁段往身后看,江南雨和胡贵像没事人一样各做各的事情,张长幸刚欲站起身就被杨去疾按回了椅子上。只见杨去疾拍案而起,走至剑客面前,揪起那剑人的衣领,怒气冲冲地问:“你要打架吗?”
剑客笑话他:“贼带了官帽还是贼。你这辈子只能是个贼。”
杨去疾最听不得这话,气的把仅有的一点礼数抛之脑后。他一拳打在剑客的脸上,把剑客的头打歪了去。又往他的肚子上打了一拳:“狗娘养的。”
剑客咕噜了两声吐出一地的酒水,醒过酒来,指着杨去疾说:“我和你比划,你不许用巫术。”
杨去疾当然答应。可他转眼想到自己有官刀只砍巫师的规矩,一脚踢在剑客拔剑的手上,把宝剑踢回鞘里。杨去挤抓住剑客拔剑的手,又抓住另一只手。
杨去疾说:“你不用剑。我不用刀。”
剑客骂他:“怂蛋。”
剑客收手挣脱了束缚,朝杨去疾胡乱追砍。杨去疾一边躲闪一边后退,退至梁段身边时,他突然感觉一只有力的手撑住了他的后背,随即一把长剑从他的臂下刺出挡住了剑客砍来的长剑。杨去疾“梁将军”都要脱口而出,转头却看到了东方凌。
“谢谢东副官!”
“退下。”
东方凌拉着杨去疾的衣服把他拉至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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